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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内科新说》中的疫病学
(一)合信生平和著作
英国人合信(Benjamin Hobson,1816-1873,图3-18)的医学著作,对推动我国近代西洋医学的发展是一个重要的开端[赵璞珊. 合信《西医五种》及在华影响. 近代史研究. 1991,(2):67-83,100]。他是伦敦大学医学专业的学生,他获得学士学位后,并通过了伦敦皇家外科医师学会的考试。获准加入伦敦会后,合信作为医学传教士被派往中国。
图2-16 合信(Benjamin Hobson,1816-1873)
1839年7月28日,合信和新婚妻子简·阿比(Jane Abbey)一起乘坐“伊来扎·斯图尔特号”起程,11月12日途经安吉尔,12月18日抵达澳门,不久被医学传道会接纳。
1840年8月1日雒魏林(英国伦敦会医药传教士,又名“雒颉”,1838年奉派来中国传教)重开医院后,合信成了他的助手。该月月底雒魏林前往舟山,医院便交由合信医生和威廉·贝克·戴夫医生共同管理。但后者由于健康欠佳,不久就离开了澳门,此后医院由合信医生一人负责。
1841 年7 月至 1842 年10 月,他的门诊病人达 5265人次,住院病人达 433 人次。在此期间,合信还训练了两名中国助手。
1843年上半年,合信前往香港打理医学传道会在那里开办的医院。该医院从6月1日开始按待病人。8月,合信参加了在香港举行的伦敦会传教士会议。
1845年,合信夫人的健康状况欠佳,返回欧洲治病,他们一起离开了香港。12月22日,当船停泊在邓杰内斯,故土在望时,合信夫人去世,留下一子一女。在英国期间,合信同马礼逊博士的女儿结婚。
1847年3月11日,他们夫妇二人同赫希伯尔格(Hirschberg)先生一起乘坐“休·沃克号”前往中国。7月27日到达香港后,合信继续负责医院事务。
1848年2月,合信到广州定居并在那里开展工作。4月,他开办了一家诊所。6月在广州西郊金利埠购房,用以将惠爱医馆教会医院建设完全。仅在1850年,他就诊治了25497人次,其中有很多病人是吸鸦片者,合信帮助他们戒烟。合信为人谦逊诚恳,待人和蔼可亲,“有古君子风”,而且医术高明,治病“无不应手奏效”,因此赢得了当地人民的信赖,使惠爱医馆门庭若市,“合信氏之名遂遍粤东人士之口”。
1854年底,合信因健康欠佳前往上海休养。5个星期后,他的身体情况好转后回广州继续工作。期间于1851年出版《全体新论》,1855年出版《博物新编》。
1856年10月,因第二次鸦片战争开始,广州人民激于义愤,将该医院捣毁,他们全家人暂避香港。后应上海的传教士同人之请,合信于1857年2月来到上海。该年年底雒魏林返回英国后,合信便接手了他在仁济医院的工作。在此期间,他以更大的热情从事译述,同管嗣复合译有《西医略论》、《妇婴新说》和《内科新说》三种,另外尚著有《华英医学辞典》。
1858 年底,合信因健康原因离开上海,1859年初同家人一起乘邮轮经由香港返回英国,3月抵埠。回英国后,合信的健康状况令他无法再到中国来,他曾在克利夫顿住了一段时间,并在切尔滕纳姆生活了下来,后于1873 年逝世于英国伦敦。
上述六书,除《华英医学辞典》未见,其它五种流行甚广,通称《西医五种》或《合信五种》。由于本书所限,这里仅介绍《内科新说》。
该书1858年(咸丰八年)出版,上、下二卷,为合信返回英国前之最后著作。合信序称:“《内科新说》所论审证用药之法,皆取欧罗巴医书,择其要义,译以唐文”。可见本书之著译,亦是合信取当时西方医学书籍,通过管茂才的笔记而撰成的。上卷计有:总论病源及治法、论饮食消化之理,血运行论、医理杂述、炎证论、血证论、水证论、热证论、发黄证论、疟证论、头痛、癫狂、心病证论、肺病证论等26论。卷下为东西本草辑要。记述西医药剂,包括补剂、补火之剂、小儿暖胃之剂、补喉之剂、补胃之剂、收敛之剂、发表之剂、泻剂、微利之剂、利小便之剂、止痛之剂、去痰之剂、润皮之剂、暖皮之法,去毒气之法等。这部份药剂所包括的方面,与中医所僧宣、通、补、泻、轻、重、滑、涩、燥、湿十剂,很有相似之处。至于药物内容除亦取金石草木以及动物药外,已兼有化学类药物。如该书记载的磺强水,“取硫黄九、扑硝一,下承以水,燃烧多次,渐成”。又说:磺强水与苏打合则为元明粉,与铜合则为胆矾,与铁合则为青矾等。有些药物所记应用中西相同,但对性味认识则有不同。如该书谓:“草木之类,味苦者多补,如鸥哪、黄连是也”。这与中医认为黄连性味苦寒,去中焦湿热认识是不同的。至于该书记载说“元明粉多服则利大便,少服利小便。此外如茯苓、泽泻、车前子之类,具可酌用”的记载,则与中医用药很有相似之处。
另外,该书还认为有不少中国药物并无药用,如谓:“若夫狗马之肉,食之伤人。龙骨、虎骨、犀牛角、羚羊角、象牙、象皮、蟾酥、蚕退、龟板、鳖甲、金银箔、云母石、磁石、琥珀、珍珠、白石英、紫石英、滑石各物,中土所习用,其实毫无功力”。“又有污秽之物,如人中黄、金汁、人中白、童便、秋石、紫河车、红铅、兔屎、夜明砂、龟尿、鸽粪、怪毒之物,蛇、蝎、蜈蚣、五灵脂、蛆绷之类,即无大害,亦断无益,皆不应收入本草,医者切勿妄用”。这些说法与我国本草记述相差很远。当然有些指滴也是对的,诸如红铅,正直的中医也是反对应用的。其他如龟尿、鸽粪、金汁之类,本草虽有记述,但中医临床则殊少应用。这或远在一、二百年前,民间医生稀少,偶有急病患者或经一用,但这绝非中国本草正规常用药。至于其它药物,历代本草多所记述,为临床用药经验积累,有的药效显著,绝非“无益”之品。合信当时著书,着意强调西医药比较中医药更为合理,是以才有前面的许多议论,这在当时历史条件下,一种新的医学体系传入中国的时刻,是不足为奇的。
(二)《内科新说》中的疫病学
参照洪钧老师《中西医比较热病学史》,简单介绍如下:
1. 关于热证(fever)
合信那个时代,由于细菌学尚未诞生,西方医学能够根据临床表现确立的疫病为数不多。《内科新说》中有“热证”专篇,称“更有自病发热一证,番名啡呃”,实际上讨论原因不明的热病。这个“啡呃”是“fever”的音译,是自希波克拉底一脉相承沿用下来的,即发热性疾病。直至今天,汉译病名中仍有很多带有“啡呃”的,如猩红热、登革热、产褥热、Q热、黑热病、黄热病、回归热、风湿热、战壕热、白蛉热、鼠咬热等等。其实,合信氏前后,连现在熟知的其他一些不带“热”字的病名,也带有“啡呃”。如肠伤寒称typhoid fever,斑疹伤寒称typhus fever,钩端螺旋体病称rice-field fever,每日热、隔日热、三日热、布鲁氏杆菌病称neapolitan fever,等等。此外,尚有京都七日热、巴拿马热、麻风热、落叽山斑疹热等等,而流感竟称feveret。现在这些病的致病微生物均已弄清,许多旧名已不再用,疫病已按病原学分类。可知,在此之前按临床表现而论,其病名相当混乱,那时候连麻疹和风疹都没有办法区分开来。
当然,这种混乱状态仍然是一种进步,文艺复兴后的临床医家渐渐不满足于啡呃的笼统概念,更加注重临床观察。到20世纪,对各具特点的疫病已经积累了大量的感性认识,但因为疾病表象太过复杂,仍然不可能只用逻辑方法寻出病因来。病原微生物学的奠基人巴斯德、科赫应运而生,很快就解决了大量难题。
合信写《内科新说》的时候,巴斯德已经在着手研究发酵现象,距离细菌学的突破只有20多年的光景。对于他而言,整个西方医学还处在病原学的黑暗之中,黎明就在前方。
2. 关于病因
鉴于此,热病是如何发生的?《内科新说》云:“致病之由,不甚可解,或因劳倦,或因酒色,或因冷逼,或因传染。”
这种认识似乎是中西结合的产物。但显然,中医的六淫学说、内伤学说比那时候的西方医学更为系统。合信还提到当时西方注重热病传染并实行隔离,应该还有弗拉卡斯托罗的贡献。
“凡未病之人,不宜与病者同屋。英国专设啡呃医馆,多备空屋,以分居患热病之人,不令聚集一处,以免传染,洵良法也。”
3. 关于辨证
在《内科新说·热证论》中,合信将热病分为两型,即“有力者”和“虚者”,这类似于中医的“虚实辨证”,可见文化的融合力量。其略云:
“有力者突起,或先恶寒,渐见头痛、腰痛、腿痛、困倦......不欲食、呕泻,舌苔白,夜卧辗转不安,皮热而干,脉数,口渴,头痛太阳穴跳,面红眼红,昏迷多梦......大概七八日至十日不愈即防延累各部分或变虚证。”
“虚者,病人时欲仰卧,懒言语,难吞水谷,舌颤,手颤......脉数而弱,舌苔渐黑,牙垢,口水变毒,遗溺,遗屎,腹内多风气如鼓,最为危险。”
这里面,更可以见到中医学的影响,说明合信在中国行医近20年,已经接受了许多中医学的理念。而且,加入中医学的元素越多,其著作的传播效应会越好。况且,他的合作者管茂材(真名管嗣复)也是精通中医之人(关于管茂材的简介见《近代史研究》赵璞珊的论文“合信《西医五种》及在华影响”)。
4. 治疗与预后
合信直言热病无特效疗法,《内科新说·热证论》云:“凡治热证,欲即时退热除断病根,必不能。只能服药减轻病势,以待愈期。”
那时,西医尚无化学合成退烧药,合信谈到治疗,“有力者用发表、吐泻等法。皮干热亦暖水洗身洗面,布巾拭干最适。或用酸醋水洗亦可。头热用冰块按头顶或冷水浇头......虚者不可用发表、吐泻等法,宜服开胃、补药,美食物。”
看来,西医亦注重汗、吐、下法,但与中医仍有区别。其发表法有二:一为大量饮热茶,而后覆卧取汗;一为卧于热水盆中,围以厚被取汗。此发表之法较中医为逊,中药的发汗解表法与其相比,具有更加丰富的内涵。
合信攻下常用大黄末、朴硝、巴豆油等,亦有复方,但不及《伤寒论》四承气汤等方法周密。吐法只有口服浓盐水或芦荟,亦不比中医好。
《内科新说》还指出,热病可以影响各脏器。累及何脏,大体表现为何脏之炎症。然而,“炎症论”与“热证论”是并列篇章,当时还没有认识到热病大多有炎症,炎症大多有发热。只说热病“累及脑部则妄语;累肺则痰多,呼吸难;累大小肠则泻,重者大小肠烂,则为痢证。”“或累肠胃,胃生炎;累肝,生胆汁太多则为黄疸;或累皮为斑。”这种认识与中医热病辨证有可通之处,差别只在脑、肝胆等脏器是功能认识不一。
关于热病的预后,《内科新说》说:“有时二十五人而死一;有时二十人而死一;有时六人而死一;轻者三十人而死一。法兰西国有时半生半死者,中国亦然。”这种说法太多或然性,只能表示作者对英伦的偏爱,或者说没有严格病种、分型的区分,是不可能做出统计学意义来的。
合信对病情顺逆的判断,仍然略同于希波克拉底:“其愈期,每以三、五、七、九、十一、十四、十七、二十等日,亦不可解也。”与《伤寒论》的说法一样具有臆测性,但可知古今之人都重视疾病预后判断的需求。
合信对于病情逆顺的判断大体与中医一致,如“欲愈之状,舌渐润,苔渐薄,热渐退,脉不软弱、不浮数,是为欲愈。”“舌苔绛黑,脉细数无定,身大热而色晦暗......谵语更多,两手循衣摸床”等为危候。
5. 疟、痢与肺病
(1)疟:《内科新说·疟证论》云,“凡疟证之原,每因腐草败木,毒气风吹,传染与人。所以收获之期此证最多。夜晚尤其感受。”此时西医对疟疾的病因学仍然是“瘴气论”,而且也不能将其明确诊断,故有“亦有初患热证,转变成疟者”之说。不过,他认为这是佳兆,所谓“热病有死证,疟病无死证。”但亦有“累别部位而死者。”中医亦有此种说法,可见二者均对疟证缺乏本质认识。合信治疟有针对寒热的物理疗法,略如治热证。用药治疟以金鸡纳和信石酒为主。早在唐之前,中医即用信石治疟,不知是否传人西方?金鸡纳源自美洲,单用其生药可能比单用常山好,但那时候还不能做药理学试验。虽然之前于1820年,法国化学家彼埃尔-约瑟·佩尔蒂埃和约瑟-B·卡方杜合作,从金鸡纳树皮和其他植物中分离出了奎宁和别的生物碱,但还不知道奎宁就是抗疟原虫的特效药。
(2)痢:合信发现,痢疾在亚洲比欧洲多见,印度比中国多见,南方比北方多见,夏月比冬月多见。故以为“天热则多”“致病之由或因天时寒热骤变,或暴落大雨,感冒受患。更多衣服被湿或坐卧湿地,或食生酸瓜果,尤易患此。”他还发现,船舰、监狱、医院内痢疾易爆发流行,这些有一定道理,但以为“非此病本能传染”,而以循环臭秽、污湿解释,仍距现代认识尚远。
治疗方面,外治法首选水蛭在腹壁吸血,次用罂粟壳煎水浸布巾热敷腹部。口服药物最常用蓖麻油、大黄末及鸦片制剂。
(3)肺病:《内科新说·肺病证论》在各论中最详。当今读者可从中分出鼻炎、咽峡炎、支气管炎、支气管哮喘、大叶性肺炎、小叶性肺炎、慢性支气管炎、胸膜炎、百日咳等。当时,叩诊和直接听诊已经常用,对各种症状与体征的描述已相当详细。其中,又以对肺炎的描述最详。合信论肺病以肺炎为重点,把上感看成肺病的初期或轻型,而自鼻、咽、气管、支气管至肺逐渐加重。此与中医不同,亦不与今日西医认识全同。关于病因,他认为“其原多因天时寒热骤变,或困倦时被冷风吹袭,或衣沾雨湿,或足蹈湿地。“这种看法,颇似中医外感病学说。
《内科新说·肺病证论》治肺病疗法最复杂,但今日看来颇麻烦且效果不可靠。最常用的办法依次为:①用水蛭在新的病变部位之体表吸血——放血疗法;②放血前后亦可贴芥末膏、斑蝥膏——皮肤发泡疗法;③多饮热茶或拥被热水浴——物理法发汗;④醉仙桃(洋金花)叶卷烟吸——止喘;⑤小腿肚上贴斑蝥膏或芥末膏——引病下行;⑥服发表和微利药,如乙华格、鸦片、朴硝、樟脑酒、水银散、白矾等。此外,祛痰药如打打依密的。又用甘草为滋润药,人参、硫黄作补药。
显然,上述疗法绝大多数已经被淘汰。现代循证医学就是淘汰无效或低效疗法的利器。
(4)肺结核:《内科新说·肺病证论》中,肺结核不在肺病里讨论,但非常重视。合信明言无特效疗法,医生能做的只有建议患者改变生活环境,到胜地疗养,清心寡欲,休息营养。当时对结核病的临床表现、病理解剖已相当清楚,唯不知结核杆菌。19世纪末至20世纪40年代盛行的绝对卧床、人工气胸尚未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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