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tue of Hippocrates in front of the Mayne Medical School in Brisbane

本文摘自（美）亨利·E.西格里斯特：《最伟大的医生：传记西方医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版。稍有改动。

我们从神话翻到了历史的开篇。在古代东方的医学和它的艺术一样隐而不彰的时代，我们在希腊接触到了真正曾在大地上生活的伟大医生。

对希腊医学的起源知之甚少。希腊医学的早期肯定是很原始的，和其他任何文明在刚开始的时候一样，混杂了宗教、巫术和经验获得的思想和实践。直到公元前６世纪，研究自然的活动才开始成形。人们的自我意识增长，开始对世界感到好奇，并且试图从中发现和谐。他们形成了关于自然和人的主张，人本身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是按照自然的模样造出来的。在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中间已经有了医生。毕达哥拉斯学派对医学问题非常感兴趣，超过其他的学派。他们力图发现精神的营养学，也力图发现肉体的营养学，这将保卫人类，对抗有害的影响。在公元前６世纪，出现了著名的医生；在毕达哥拉斯居住的克罗顿、西西里、昔兰尼以及小亚细亚和罗得岛，特别是尼多斯和科斯，兴起了医学流派。大约公元前４６０年，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前５－前４世纪）生于科斯岛。他的名字在古代医生中间特别突出。直到我们的时代，他仍然是理想医生的象征。能被称为其时代的“希波克拉底”，是一位医疗执业者能得到的最高荣誉。

Hippocrates

那么，希波克拉底到底是谁呢？我们热切地寻找史料，却得了个幻灭的结果！事实上，我们对希波克拉底知之甚少，甚至一无所知。不过，我们起码确切地知道，希波克拉底生活在公元前５世纪，他是一位著名的医生和治疗技艺的教师。正像前面说到的，他生于科斯岛，所以是一位埃斯科勒皮亚德，意思是，他是被认为由埃斯科拉庇俄斯建立的行会的成员。多亏了柏拉图的对话录中的几段，我们才知道了这些。柏拉图是唯一一位提到希波克拉底名字的同代人。仅此而已。我们无疑对希波克拉底的了解要多于对荷马的了解，不过，也很有限。

不过，希波克拉底的著作保存至今。即便是他的同代人沉默不语，想必他的著作会告诉我们这位作者的许多事情吧？同以前一样，等待我们的是失望。“希波克拉底著作”是一个杂乱的著作集合，包括专著、课本、手册、演讲、摘录和笔记。它们论述了医学的所有领域的事情。仔细的研究表明，它们缺乏同一性。其中的说法自相矛盾之极。有些论述和其他的论述是直接相反的。因此，不可能认为“希波克拉底著作”是同一位作者的著作。那么，在这些不同的作者中，哪一位是真正的希波克拉底呢？哪一部文稿是真的呢？我们不知道。我们也没有资料做出判断。那么，为什么这些著作写着希波克拉底的大名呢？

根据最近的权威路德维希·埃德尔施泰因，我们必须这样来认识这个问题：对于柏拉图和他后来的亚里士多德来说，希波克拉底只是许多显赫的医生中的一位。直到希腊人建立了亚历山大城，成为了埃及的统治者，希波克拉底才开始在人的心目中占据杰出的位置。而对于早期的亚历山大城的居民来说，他作为领军的营养学权威和另外两位医生（普拉克萨戈拉斯和克吕西普）并列。然而，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过去了，他的名声增长。对于后来的亚历山大城居民来说，他是最值得纪念的医生，是第一位医学作者，是统治了整个医学王国的最高医生。公元前第５世纪越来越被当作医疗技艺的经典时代。在各自的专业领域，希波克拉底是和荷马、悲剧作家、哲学家和伯里克利时代的历史学家并列的巨擘。最后，在基督之后的第２世纪，希波克拉底成为盖仑所称的理想医生，直到我们自己的时代，仍是如此。

Mural painting showing Galen and Hippocrates. 12th century; Anagni, Italy

现在，让我们返回“希波克拉底著作”。希波克拉底的位置越显得重要，他的继承人们就越认为“阅读这些著作很重要”。在亚历山大的大图书馆，能够搜集到的过去的手稿都被集中在这里。其中有产生于基督之前第５世纪和第４世纪的、无名的作者编纂的医书，这是没有问题的。那些浏览这些著作的人们认为，他们能在这许多书中认出希波克拉底的学说。于是，到了基督之前第３世纪快结束的时候，有了据认为是由希波克拉底撰写的医学手稿的文集。不过，即便是在那么早的时候，对于这本或那本著作的真伪就是有争论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读者们不再那么具有批判性了。被当作希波克拉底所著的文献继续增长，直到后来，几乎包含了古典时代所有的无名氏所写的医学著述。

正像前面所说的，希波克拉底的同时代人和最接近的接班人们对于希波克拉底详细的生平知之甚少。但现在他成为了医学之父人们就需要他的传记了。于是，就产生了传奇。例如，在基督之后的第２世纪，艾菲索斯的索拉努斯等人记录了这些传奇，后续作者也有记述。根据这些传说，希波克拉底的父亲叫赫拉克利德斯，是一位医生，他母亲的名字是费娜雷蒂。他生于公元前４６０年。父亲是他的第一位老师；然后，他跟随赫罗迪科斯、诡辩家高尔吉亚和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学习。完成学业之后，他游历广泛。在一个梦的启示下，他来到了塞萨利。他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穿越了整个希腊，他的治疗激起了大众的惊讶。马其顿的国王病倒了，他的医生们认为他得了肺结核。希波克拉底受召和侍医欧瑞丰进行会诊，认识到国王的病并不是结核病，而是我们现在所称的心理性疾病——是心病。哲学家德谟克利特犯了疯病，阿夫季拉派人来请希波克拉底救治他；并且把他们的城市从瘟疫中解救出来。雅典也发生了流行病。希波克拉底进行了实地考察，发现铁匠们都没有生病。那么，火一定是治病良方。于是，希波克拉底燃起了大篝火，直到瘟疫退去。雅典人非常感激，为这位医生树立了铁像，上书铭文：献给我们的拯救者和恩人希波克拉底。他被授予雅典的公民权以及阿戈斯的公民权，并且被吸收进艾留西斯人的神话故事中。他的名声传到了波斯，万王之王阿塔薛西斯想任命他做侍医。但是，希波克拉底是一个爱国的希腊人，他回绝了这一邀请。最后，他年岁已高，据说在１０４岁的时候，在塞萨利逝世，被埋葬在拉里萨和吉顿之间的一个地方。在他的坟墓上有一处蜂巢，这些蜜蜂酿的蜜可以治疗小儿的鹅口疮。他有两个儿子，特萨鲁斯和德肯；还有无数的学生。

Engraving by Peter Paul Rubens,1638

上面所说的只是神话和轶事，其目的是表明希波克拉底是多么伟大的一位医生。这些传说并不重要。事实上，我们对他的生涯无所知。这些传说可能只在一个方面符合事实—希波克拉底是位大旅行家。我们知道，在基督之前５个世纪的时候，医生们照例都是游医。医生很少；只有最大的城市才有定居的医生，其薪酬由社区支付。其他医生就像手艺人一样，从一处迁徙到另一处，所到之处，提供医疗服务。当一位医生成了名，他就会闻名遐迩，先于他本人抵达各地。希波克拉底无疑是这样一位医生。人们对他礼遇有加，左邻右舍的病患，莫不争先恐后地请求他的诊疗。

既然古人对希波克拉底的生平一无所知，我们就很容易能够理解，为什么没有他的可靠塑像传世。他的画像出现在由科斯铸造的钱币上，保存至今，据说能够表现希波克拉底的外貌；不过，这个钱币是在罗马帝国时代铸造的，所以也不大可能是基于画像。

虽然“希波克拉底著作”是杂乱不一的，甚至很可能没有一句是希波克拉底所写；但是，它们仍然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它们向我们展现了公元前５世纪和前４世纪之初的希腊医学的清晰概念；并且让我们能够想象出希波克拉底同代的医生们的心理、思想状态。

当我们在这些著作的指引下，问自己“在那些岁月里，人们是怎样行医的？”我们认识到，这是一种高度发达的治疗技艺—已经成功地脱离了巫术和宗教的成分（古代东方的医术仍未脱离这些成分），并且，这种医术已经由观察和实验做指导了。人们已经认识到了许多疾病的症候，并且做出了准确的描述。人们记录了病历，这使得医生们能注意到症候是如何随着时间而改变的，以及这些改变对于病患意味着什么。很明显，某些症候是惯常地联系着的，构成了我们所说的“症候群”；对具有这种症候群的病人进行一例一例的研究，让人们形成了对疾病的认识。但是，这种对疾病的认识并不严格。人们并不认为疾病是一种“实体”，可以离开病患研究疾病本身。重要的是病人是个体的性质。疾病是什么？疾病是如何起源的？对这个问题，人们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回答。健康取决于一种“平衡状态”。对这种平衡的扰动就是疾病。“希波克拉底著作”的撰稿人们同意这一点。但是，什么决定了平衡状态呢？是人体内运行的力量或性质——酸性、甜性、苦性。或者，汁液（体液）是决定因素。人是从精液中产生的，因此，体液是人体的基本组成部分。有些人宣称，有很多种体液。其他人则坚持，只有两种主要的体液。另有一些人，谈到有四种体液，或者是由性质相反的体液构成的两对体液——血液和黑胆汁、黄胆汁和粘液，它们是假想的身体平衡的维持者。如果一种体液的存在过量了或者说它以任何一种方式败坏了，器官就努力地利用它的自然医疗力去恢复平衡。败坏的体液就发生一种过程，与烧热水的过程类似——当这一过程完成（也就是体液“煮开了”），败坏的物质就通过尿液或粪便排泄出来，或者通过呕吐和脓液排出来。在“希波克拉底著作”中较晚的一篇中，出现了这种“四体液学说”。这一学说随后被盖仑系统化了，统治医学长达一千多年。

人体通过不断地从环境中汲取两种物质（空气与营养），来维系本身。因此，希波克拉底学派的其他的医生认为，这两种物质一定在疾病的起源和机理方面发挥一种决定性的作用。他们的意见构成了出发点，形成了其他具有深远影响的理论。

人们需要理论，因为人们观察到的现象太多了，如果没有理论现象就会逃脱我们的掌握。医学必须有一个理论来做指导，否则，医学的教义就不能师生相继，薪尽火传。只要理论和实践、科学和业务能够和谐；只要理论来自于实践，并且指导实践，医学科学和业务就会富有成果。每一种理论在本质上都是哲学性的。理论和每一个具体时代具有的思想、概念共同运作，塑造了当时的文化。因此，在希波克拉底的理论中，出现了前苏格拉底时代的自然哲学的每一种因素。这些理论从观察出发，努力在概念上和理论上解决健康和疾病的问题。当时，还没有其他的方法；而仅靠这种路线，不可能得出对实践有巨大帮助的观点。

An mosaic of Hippocrates on the floor of the Asclepieion of Kos, with Asklepius in the middle, 2nd-3rd century

希波克拉底派的医生看病的时候，首先对病人进行检查，努力地认出尽可能多的症状，然后下一个预后的判断，也就是告诉病人将来会发生什么。疾病未来的发展无疑是病人最关心的事情，而预后判断为医生提供了一个展示知识、赢得病人信任的机会。希波克拉底时代的这种诊疗术，与现代医生所行的诊断不同—现代医生首先确定病症，诊断指导治疗。但是，我们进行现代诊断的前提是大量的观察、丰富的经验和收集统计学证据等，而这些手段是古代医生所不具备的。

大自然才进行治疗。因此，医生们的工作必须是增进大自然的疗养力，引导这种力量，避免抵挡这种力量。最佳的治疗模式是食疗，是规范生活方式和营养摄取。汁液（体液）是由食物产生的。我们影响体液的最容易的方法，就是通过饮食。希波克拉底派的医生们在这些思想的指导下，掌握了出色的营养学技巧，至今都令我们钦佩。

从食疗的手段，到药剂的治疗，这一过渡是逐渐发生的。食疗的效果可以因药剂的介入而强烈化。有时候，仅仅通过对饮食进行规范，就能够达到清肠的效果。如果控制饮食无效，医生就必须求助于药剂了。这就是希波克拉底派医生的工作路线。当时的药物学知识还非常有限，主要运用草药医生采集的草木入药。

当饮食和药剂无效的时候，就必须求助于手术刀或烧灼术。看起来同样有道理的是，如果用人工开口的方法使败坏的体液排出身体，也能够促进治疗。通过为血管开口，医生能够使失常的血液排出。通过挑破一个脓疮或者为脓胸病人切开胸部，就为被困的脓汁造就了一个开口的通道；这种通道是身体本身无法形成的，或者只能缓慢地形成。此外，古典时代的医生们像我们们这个时代的医生一样，也需要面临各种各样的机械损伤的问题，包括骨折和脱臼，以及需要手术介入的创伤。毋庸置疑的是，运动中的事故是很普遍的，这就是为什么对骨折和脱臼的外科手术在希波克拉底时代就已经相当发达；其结果是，这些早期手术论文中的许多具有现代的风格。即使大的手术，也有人做，虽然是比较踌躇的。外科医生实施了谨慎的清洁措施，这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无菌处理。

A number of ancient Greek surgical tools

关于希波克拉底，我们所确切知道的，就是他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然而，他的深远影响，没有任何一位医生能够匹敌。何必再费心地去研究他是谁呢！重要的是，在后继者心中，他已经变成了怎样一种形象。对于古人来说，他是理想的医生，是具体的医学行为理念的完美化身；他作为一名医生，“安详地生活，履行神圣的手艺”（正像“希波克拉底誓言”所宣称的那样）。每一个相继的时代，都形成一幅希波克拉底的新图像。每一个时代，都把自己的渴望融入了这个完美的化身。人们认为自己时代的医生所缺少的东西，就存在于希波克拉底身上。他就这样成为了永恒的劝勉者和对人竹良心的鞭策者，以及通向真正的医道的领路人。在这些路线上，他将继续发挥自己的力量。正像恺撒继续训练军事将领，正像布鲁图斯继续激励人们弑除暴君，希波克拉底也将永远地教育优秀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