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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余向东:最伟大的医生4——余云岫与恽铁樵

已有 3484 次阅读 2020-7-11 06:54 |个人分类:医学史话|系统分类:科研笔记| 伟大的医生, 余云岫, 恽铁樵 |文章来源:转载

余云岫和恽铁樵这两个人对于三千年中医,一个是最大的敌人,一个是最大的功臣。是非功过,迄今尚无定论。本文试对二人生平和学术观点做一对比。

1.人物生平

余云岫,1879年出生于浙江镇海澥浦余严村的一个贫苦家庭。这一年,国学大师俞樾写出史上第一篇反中医檄文《废医论》。

恽铁樵,1878年出生于福建省台州的一个小宦之家(籍贯江苏省武进县孟河)。

恽铁樵大一岁。他们出生的年代是中国历史上最屈辱最黑暗的时代,鸦片战争后不断的外战失败与割地赔款,加上太平天国为代表的内乱频仍,冥顽不灵的大清帝国已经摇摇欲坠。而同时的日本,却发生了令世界叹为奇迹的“明治维新”(1867年)的伟大变革,到余云岫出生时,日本正好将琉球纳入版图,进而对朝鲜虎视眈眈,甲午战争一触即发。中国进步知识分子开始救亡图强运动,留学日本成为一时潮流。

岫六岁入乡塾读书,23岁读南浔浔溪公学(名誉校长为蔡元培),25岁毕业至上海任澄衷学堂教员,26岁主办镇北贵驷桥宝善学堂。

恽铁樵5岁丧父,11岁丧母,由族人抚养长大。读书较迟,13岁才就读于私塾,16岁考中秀才26岁考入南洋公学,攻读外语和文学。29岁毕业,先后在长沙及上海浦东中学任教。

一直到1906年,两人受教育的经历几乎相同,幼年受的是传统私塾教育,青少年受的主要是西方教育(公学)。且毕业后都主要做中学老师。

1906年以后,两人的人生经历和教育训练开始大相径庭。

1906年,余云岫27岁,由镇海鲲池书院公费派赴日本留学。他首先去日本体育会学习,再读东京物理学校学习物理学。1908年,30岁的大龄青年余云岫入大阪医科大学预科习医,如饥似渴地学习现代医学的同时,业余勤奋写作,1910年32岁时出版《物理学》教科书(上海文明书局)。

在余云岫废寝忘餐攻读现代自然科学和医学时,恽铁樵在中学默默地教书,业余做个文艺青年,也渐有名声,在34岁(1911年)时被商务印书馆聘为编译。35岁时开始任《小说月报》主编,以翻译西洋小说而风靡一时。

1911年,爆发武昌革命,攻读医科大学已四年毕业在即的余云岫爱国热情爆发,决意组成“赤十字队”,回国参加革命军的救援工作。归国前写诗明志:“一身归国知悲愤,万死投艰在倔强。少别群公休怅怅,男儿事业本沙场。”他一生的事业后来是在另一个“沙场”上。他的“赤十字队”回国后转战沙场,从上海到南京,再赴陕西,最后在三门峡附近被土匪抓住,关了三天后放出来,捡回一条性命。

1912年,在北京师范学校短暂任过学监。

1913年,35岁的余云岫再赴日本继续医科学业,扎扎实实读了三年,于1916年毕业。当年归国即任公立上海医院医务长。

1917年,39岁的余云岫出版前无古人的批判中医的经典之作《灵素商兑》,震荡宇内。同年辞职,开私人诊所,一边治病救人做药学实验,一边更加系统的研究中医批判中医。

1918年,余云岫兼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和恽铁樵成了同事。

1911-1918年间,余云岫的经历跌宕起伏,但医学仍然是主线。他本来对中医怀有极大的“野心”,觉得几千年的博大精深非同小可,他一定可以把它发扬光大。但系统研读了西医之后,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不仅不是这么回事,而且恰恰相反,中医竟是中国未来医学发展的最大障碍。于是转而对中医发起了猛烈的直击心脏的攻击,欲灭之而后快。

同时的恽铁樵的人生也并非波澜不惊。他做《小说月报》主编四年后(1916年,余云岫毕业),14岁的长子死于伤寒(大约是中医伤寒),次年第二、三子又接连死于伤寒。恽铁樵大受刺激,对时下中医的信心大为动摇,他开始自学中医,从伤寒论和黄帝内经入手。1918年,其第四子又病伤寒,从未有过医疗实践经验的恽铁樵大胆亲自处方(麻黄汤),竟然给他“治好了”。恽铁樵由此信心大增,于1920年(42岁)毅然辞职,开始挂牌行医。

对比以上经历,我们可以看到余云岫和恽铁樵学医的经历简直有天壤之别:余学医之前经过了物理学等自然科学的训练,他后来对恽铁樵的论战中所显示的深厚的现代物理化学天文学素养与此有关;而恽铁樵自始至终只是个文科生,对现代科学近乎一无所知。余读医学前后有8年(1908-1911,1912-1916)之久,受的是系统的现代教育和训练;而恽仅仅自学中医,一两年就开始自己行医,三年就开始挂牌开诊所,对解剖生理生化病理等科学也是一无所知。这种差别决定了他们的后半生。

余云岫后半生经历简要:

1925年出席远东热带病学会,演讲《中国结核病历史的研究》,显示了精深的中医学养,为中医争光一回。

1926年,任南京中央卫生委员委员。

1928年,创办社会医报,编余氏医述,后改名为医学革命论集。

1929年,提出废止中医案,在中国医界掀起滔天骇浪。

1940-1943年,写作尔雅病诂、说文解字病诂、广雅病疏、十三经病疏,对中医研究之深,中医界也无人能比。

1944年,任中国医药研究所所长。

1950年,72岁,任全国第一届卫生会议筹备委员会华东分会委员。

1951年,任卫生部教材编审委员会委员。中华医学会理事。

1952年,任上海市国医训练所学术讲座讲师。

1954年,因结肠癌病逝于同济医院。享年75岁。遗体捐医学院作病理解剖。

铁樵后半生简要:

1922年,作《群经见智录》。是《灵素商兑》问世6年后中医的首次应答。余云岫譬之为“空谷足音”。《群经见智录》终成为三千年中医理论的分水岭,彻底改变了中医经典脏腑经络乃至一切理论概念的实质。下面细论。

1925年,创“铁樵函授中医学校”。

1932年,积劳成疾,然诊断未明,仍勤于行医、办学、写作。

1933年,办铁樵函授医学事业所,编成《药盦医学丛书》;病益重,瘫痪在床。

1935年7月26日,在上海辞世,享年58岁。

恽铁樵的死因不象余云岫(结肠癌)那样清楚明白,我根据相关资料进行过分析。

恽铁樵于1935年7月因“溽暑高热”而逝。“溽暑高热”并不是什么疾病的名称,它说的就是暑天的高热而已,不一定是中暑。恽铁樵自己是伤寒“大家”,和今天中医界主流认识相反,他对清代温病学派是大加痛诋的,对叶天士、吴鞠通、王士雄等的温病学说、三焦辨证等都不认可,主张一切热病皆伤寒。他是治疗热病伤寒的高手。然而,他竟然无法治愈自己的发热,医者的悲哀。莫过于此。

倒推病史,恽铁樵1932年即“病心痛,一手不仁”;1934年“足不能步,每日视诊数号,即卧榻休息。”1935年“卧床不起”。

所谓“病心痛”,我们无法确定就是冠心病心绞痛,它很可能只是胃溃疡的剑突下规律性疼痛而已。恽铁樵生活没有规律,是工作狂,经常写书作文到深夜。并且,他很有神农尝百草的精神,经常亲自试吃各种中药。他说,“研究药品当自服,此为自古产生大医唯一之途径。”很有意思的是,余云岫也亲自实验中药,但他不是通过自己亲自吃,而是自己建了一个药物实验室,用的是现代药学的方法。这就是中西医的区别。总之不良的生活习惯,加上乱吃中药,他的“病心痛”很可能是胃病。

“一手不仁”指的是一手皮肤的感觉功能迟钝或丧失,《类经》十五卷注:‘不仁,不知痛痒寒热也。”并不是运动功能的丧失,即瘫痪。我们无法知道这“一手”到底多大的范围,是仅仅手指、手掌,还是半个整个的上肢。以常理而推断,当是手掌范围。那么,当有皮肤病、风湿病、糖尿病、神经炎等可能。

“足不能步”仍然是含义不清晰。是两足都不能,还是单侧不能?是完全不能,还是仅有肌肉乏力?两足不能是截瘫,单侧不能是偏瘫,都是严重的神经系统疾病,如中风、脊髓肿瘤等等。各种传记文字看不到这些可能。我的理解,可能是慢性病导致的肌肉乏力,是对称性的。“卧床不起”是肌肉乏力到严重程度的表现。

会有什么别的基础疾病吗?传记道:“他自幼贫困,读书用功,废寝忘食,以致身体虚弱,未老先衰,头发尽白,手足拘挛,两耳重听。”“周身毛窍忽然作痛,如张弓然,是时须眉毛发俱渐落,七年后复生,则尽白矣”。可见病人从小就有肌肉关节疼痛、抽搐、活动障碍、毛发脱落、体力虚弱等症状,这些症状结合终末期表现,高度提示弥漫性结缔组织病如多发性肌炎等可能。当然,我们无法确定,这仅仅是合理推测。

长期卧床的病人非常容易发生坠积性肺炎,也是常见死亡原因。而对于虚弱无力的病人,肺炎不一定会有严重的咳嗽咳痰,可以很快就导致呼吸衰竭,昏迷,多器官功能衰竭。对恽铁樵而言,还有一个特殊的感染高危因素。他不仅是以身试药而已,还会“故意以鼻近其(烈性传染病人)口,使微菌吸入吾体。”这个动作太疯狂了,是源自于他的信念。

明清温病学说突破伤寒论的一个重要观点是,外感热病的病邪入侵人体的途径不是皮肤,而是口鼻。如吴鞠通据叶天士温病犯肺,逆传心包络之说,而提出伤寒从毛窍入,温病从口鼻入。这是正确的。但恽铁樵很不以为然,他说:大约鞠通创温病自口鼻而入,为其最得意之语。不知此说绝不可通,试逐层推敲之。他推敲了一大通理由,归纳起来几个字于《黄帝内经》无征。《黄帝内经》上没有,所以你是错的。由于有这样的信念(伤寒之病邪不会从口鼻入),他才敢于以鼻近其(烈性传染病人)。他比清末东北大鼠疫中不戴口罩勇于殉职的中医们还要彻底。

虽然不一定是某次“以鼻近其口”的直接结果,但如此缺乏无菌意识,加上长期卧床和虚弱,恽铁樵的“溽暑高热”非常可能是慢性结缔组织病并发的肺炎。而1935年,青霉素还只在实验室里,中国人还没有听说过这种神药,以恽铁樵的体质和信念,死亡是必然的预后。

2.学术论战

余恽二人的论战可以说是近代中西医论战的开端和代表,具体都在《灵素商兑》和《群经见智录》这两本书里。那么,这两本书究竟说了些什么呢?我们先了解一下。

《灵素商兑》一共十篇。

第一篇《自叙》。主要回答了为什么要写这本书?为什么从《黄帝内经》入手?几千年中医能一笔抹杀吗?等问题。

写作此书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为了揭示《灵枢》《素问》的谬误。内经“以粗率之解剖,渺茫之空论,虚无恍惚”,谬误多得数不过来。但只要把阴阳五行、脏腑经络、切脉诊病等驳倒也就行了。有人以为内经这种曰“前古荒唐无稽之学,将日就湮没而自尽,不攻而自破”。余云岫认为中医不会自动退出历史的舞台。他认为黄帝内经之杀人四千余年至今不衰。其惨毒阴狠,比盗贼、虎狼、战争、刀锯、汤火、枪炮还要厉害。那么,我辈学医,所为何来?以活人仁人为术,批驳黄帝内经,正是我辈之天职也、义务也、仁术也!大抵国人之心理,重古轻今,笃旧疑新,避实就虚,恶中庸喜高玄,不讲实验,不讲证据,最厉害的就是引证古言为护身符。象国学大师章太炎,也号称与时俱进,但是他的《西医平议》,竟然根据古老的内经来驳斥今日的解剖学。其他等而下之的可想而知。所以,我国国势不长,学术不进,皆因为儒拘泥于孔孟,医禁锢于岐黄,务虚尚玄,不征事实,流毒久矣。不歼内经,就绝不了其祸根。虽然几千年的中医实践,也必然有好的经验。但不过是数千年以人命为尝试,无数积累,偶有碰巧而已。就像一个讨厌的喋喋不休者,偶尔也会冒几句至理名言一样。这不是国粹。实践偶有效验,但理论学说无一可信。所以,为今之计,唯有废除一切无根据的荒谬理论,用今日的生理生化病理药学等科学理论实验之,才有可能真正的发掘古代医学的瑰宝,也许会有闪烁宇宙的惊艳发现。否则,中医永无光明之日。

这一篇自叙可以说是最早的“废医验药”主张,与俞樾的《废医论》有本质的不同。俞樾是国学大师,没有任何现代医学的训练和知识背景,他仅仅是从考据的角度来论证中医的医巫不分、脉不可信、药不可信,最后是医不可信。他没有能力为中医提出任何出路。俞樾的《废医论》是没有科学根基的,是不彻底的,与《灵素商兑》不可同日而语。

第二篇《阴阳五行》。阴阳五行是内经全书的根本精神和依据,其实也是中国一切学术的根本。余氏批中医从阴阳五行入手,可以说点钟了死穴。

阴阳不过是事物相反相对的两种属性而已,如上下、寒热、男女等等,并没有任何神妙的玄机。但是,阴阳家以之配天地,统万物,才变成不可思议的玄学。余氏以天阳地阴为例,用现代物理学和天文学为武器,论证了阴阳的荒谬。又对比古印度希腊的四行说,以化学为武器批驳了五行的荒谬。

第三篇《五脏六腑》。以精深的现代解剖学批驳了内经对藏腑的定义:藏“藏精气而不泻,故满而不能实”,腑“传化物而不藏,故实而不能满”。如心脏有四个腔,血液一刻不停地穿流其中;肺脏全是空心的气泡囊管,气体一刻不停地穿流其中;肾脏有肾盂肾小管,血液和原尿一刻不停地穿流其中;肝脏有胆道系统,胆汁一刻不停地产生分泌排泄;脾脏或者包括今日之胰腺,也是产生消化酶和淋巴细胞没个消停。这样的五藏,怎能“藏而不泻”?至于胃大小肠膀胱,倒也与“传化物而不藏”符合。但是,胆囊本来是泻的,而《素问.五藏别论》又说它“藏而不泻”,完全自相矛盾。最奇葩的是三焦。这个不知道什么部位什么形状什么尺寸甚至有形无形的东西,既然现在大家都说它是指整个的胸腔腹腔,说它是“中渎之官,水道出焉”。来,你告诉我,它出的是什么水?从那条水道出来?是尿液吗,唾液吗,消化液吗,汗液吗,血液吗,脑脊液吗,关节液吗,浆膜滑液吗?哪个液是从胸腔到腹腔或者倒过来这样流来流去的?

第四篇《脏腑生理》。余氏以现代科学和解剖生理学等,把内经生理学批了个体无完肤,比如这一段“东方生风,风生木,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筋生心,肝主目。”古人这么说也就算了,你今天还这么说,小学自然课学到哪里去了?风是空气流动而形成的。地球各处受光照不同、温度不同、气压不同、山川水陆阻挡不同,风之形成也各不相同。怎么能说东方才生风呢?木是由种子而生发,雌雄无性生殖而成,其有风之借力者,也有蜜蜂蝴蝶飞鸟等为媒者,怎么能说风生木呢?至于酸,有无机酸有机酸,来源于木的果酸不过小焉者也。酸生肝更加莫名其妙,组织学和生物化学上完全说不过去。筋即肌腱,胚胎学证明来自中胚叶,而肝来自内胚叶。说肝生筋,筋生心,完全是说梦话嘛。如此等等,不一一列举。

第五篇《经脉络脉》。余氏指出,灵素全书言经脉络脉,指的就是血管,而且是肉眼可见的。部位深而不可见的是经脉,浅而可见的都是络脉。所以,内经定义经脉络脉只是以深浅可见不可见为界定的。要而言之,灵素论十二经脉、三部九侯、二十八经脉,都明显指的是动脉。但对于深部不可见的静脉,未能辨别。而络脉显见是浅表静脉,但内经云其乃经脉的分支,即动脉分支。可见,内经,亦即中医总体上,几千年来就没能分别出动脉和静脉的不同。余云岫要是知道现代中医的眼里经络根本不是血管,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有几十种可能的东西。他可能要吐血了。

第六篇《经脉》。这一篇再次以精准的解剖学,把十二经脉之行次研究得彻底明白。经脉并非虚造。一一皆有实指,与血管解剖都有对应,但细节处则处处有误。这是对经络实质破天荒的研究,也是迄今最为可靠的研究。没有解剖学背景的中医面对这篇文字,恐怕只有瞠目结舌,茫然不知所对。

第七篇《手脉详考》。古法诊脉有三部九侯法,但是传到今天,只剩下寸口诊脉法。把手腕桡动脉搏动视为“造物之玄机,生命之关键,医者奉之,病人信之,呓语瞽说,牢不可破”。该篇仍然以精深之解剖学研究,说明手三阴三阳经脉的本来面目。如手指之经脉,皆来自深浅掌动脉弓,其来源一也,何来三阴三阳?你当练六脉神剑吗?

第八篇《病变》。余氏详述现代医学关于疾病演变传播的途径,从口、鼻、眼、耳、皮肤、生殖器、血液等等。对比内经关于病变的传递演变,仅仅从皮肤而入,依次传于孙络、络脉、经脉、五藏、胃肠…说它是“门外汉想象之语”。

第九篇《病原》。举痈疽、疟疾、泄泻等等为例,说明细菌、病毒、螺旋体、支原体、真菌、寄生虫、免疫、物理因素、化学因素等等病因,批驳内经言病原只知六淫七情,千年不变,遗毒至今,殊不可解。

第十篇《切脉》。重要的事说三遍!脉象不过是动脉之搏动,全身动脉都是一样一样的,手腕桡动脉也是一样一样的,没有任何玄妙神奇的地方。

《群经见智录》凡三卷十六篇。

第一卷占篇幅最多,其核心内容就是“发现黄帝内经”。恽氏认为,汉以前无内经;内经为论患病原理之书,而失传的外经可能是论治病方法之书。在内经读法中,他说“当以怀疑眼光读内经”,这一点殊为难得。但是,仅仅有怀疑眼光是没有用的,读内经,首先要有余云岫那样系统的现代医学训练,然后怀疑眼光才有真正的用处。所以,恽氏列举了那么多的文字、注释和考据的错误,不过是以经诠经,与医学本身并无用处。

恽氏认为“揆度奇恒,道在于一,神转不回,回则不转,乃失其机。”这几句是内经全书的关键。这一句话历代注家自然也是争论不休。恽氏认为撰度奇恒就是审察其人病(奇)与不病(恒)。如果机体能作到“天人合一”,则“神转不回”,否则“回则不转”,就失去正常的生理机能。真的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奥妙可言。

然后,恽氏以大篇幅论及易经、太极、五行、四时、八卦、甲子、气运等古代哲学和玄学的理论,提出著名的观点“内经之理论即易经之理论”“内经之五藏,非血肉的五藏,乃四时的五藏”。这一观点是整个中医理论历史的转折点,自此之后,中医几乎一切概念如脏腑、经络、气血、六淫等等都虚拟化了,不再具有解剖学、物理、化学的含义。

第二卷以扁鹊仓公医案和伤寒论中案例,与内经相对照,证明医家如何运用内经行医。恽氏不懂临床医学,对扁鹊等医案的荒谬处浑不觉察,只知咬文爵字穿凿附会,此文不与细辨。

第三卷驳《灵素商兑》篇幅最短,而且完全搔不着痒处。但恽氏反而认为“《灵素商兑》所言者,未能抓着痒处。”他摘录了四处进行辩驳。其中,对于余氏以解剖学批内经藏腑,恽氏的辩解就是“内经的五藏,非解剖的五藏,乃气化的五藏。”你说我治医不懂解剖为荒谬,我就说你治医不懂四时寒暑阴阳胜复为荒谬,大哥别说二哥。这种反驳其实是虚晃一枪,你说东他说西,没有针对的意义。说难听点,就是流氓逻辑。

那么,余云岫是怎么反驳恽氏的呢?

余氏首先驳斥恽氏以三百六十日为一气候年的荒谬。恽氏研究甲子,谓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气,六气为一时,四时为一气候年(三百六十日);但气候年比实际年少五日强,比月绕地球12周又多六日,两者无法密合,所以有闰年以弥补之,需要六十一甲子后才能补齐少五多六的缺口。所以甲子实际是古人为了“齐不齐”而精密设计的。余氏认为,除非在日月运行四时变化之外另有气候变化的原因,不然,过于相信五日一候、三候一气就是荒谬的。因为很显然,气候年一年差五天,十八年就会少差一个季度,四时的气候变化就会全部紊乱。所以,要以现代更为精确的天文气象来推求四时气运,而不能拘泥于古代的五日一候三候一气之类的说法。余氏行文中既引经据典,又参以现代科学,逻辑谨严,无可辩驳。以至恽氏读后感叹:“尊论推步之学,渊博浩瀚,以弟谫陋,不足为旗鼓相当之辩论。”并且他也意识到,中国古代的五行甲子等学说“弟固明知中国此前推步之学,已为陈迹,若欲求气运之真相,非攻治近顷天文学不可。”明知而故犯,恽铁樵究竟想干嘛呢?

余氏更直接指出,是因为内经的五藏与解剖之五藏相比,谬误昭然若揭,恽氏不得已才生造一个四时气化的五藏出来狡辩而已。但是,解剖二字出于内经,骨度、脉度不是凭空虚构,肝肺青白非目睹不能实指;而且,论病也多以解剖为主,如巨阳之脉连于风府以说明头项痛,阳明之脉夹鼻络于目以说明目疼等等。恽氏这样搞,属于“感情用事,不能平心讨论者也”。但恽氏当然不是“感情用事”,而实是“明知故犯”“苦心孤诣”也。

余云岫接着就《群经见智录》中关于易经的论述进行了剥皮式的批评。他同样是引经据典,从恽氏所引的太极图入手,证之于赵(扌为)谦、赵仲全、邵康节等,指出恽氏错得一塌糊涂,不仅依据不实,理解不确,更贸然立言,处处武断臆造,大错至少有六处。恽铁樵看了以后,差不多落荒而逃。他承认余氏“大教极渊博可佩”,但仍然坚持自己也有道理,只是现在忙于写伤寒研究,以后再求教云云。

不久,恽氏《伤寒论研究》出来了。余云岫又写了一长篇批评。

恽氏说读素问须抛开金元明清诸大家,一旦读通了,就会豁然开朗,象登上了泰山之巅一样酸爽。

余氏说这完全是吹牛。恽氏之以三百六十日为气候年、虚造四时气化的五藏、妄谈易理、杜撰太极图等等,没有比他更不通内经的。

恽氏把五脏虚化进一步推广到六气(风寒署湿燥火),说“风非空气动之风,寒非直觉之寒,火非燃烧物质之火。”

余氏评论,“恽氏自此入魔障矣。”六气既然因四时而生而变化,当然是自然现象之变化。说“风非空气动之风,寒非直觉之寒,火非燃烧物质之火。”就不是自然现象的变化,那究竟是什么呢?又不能说明。可谓“颠之倒之,虚之实之,为所欲为”了。实际上,不仅恽氏,整个的现代中都“自此入魔障矣。”因为他们把五藏六腑,经络穴位、气血津液、五味六气、水谷精微、痰饮天癸一切都虚化了,虚化到现代物理化学都无法确定其物质成分和结构的境界。

同样,恽氏说六经,并非是经脉,而是人体病状的界说。也就是说,是一种证候的分类法。

余氏评论,这种说法“前无疏通,后无证明,从天飞下,殊可怪异。”既然是证候群的名称,则与六气何关?恽氏说六经来自六气,又说六经是证候名称,中间无逻辑无证明,纯属于拍脑袋也。

总之,余氏评价恽氏是“实则假古人之名,以逞一己之私说而已矣。对于古人何尝有重视尊崇之意哉!狂德之堕落,亦可以觇世变矣。”

余云岫和恽铁樵,两人间的论战已过去近百年,但直到今天也没有盖棺论定。现代医学早已超越余云岫而进入循证时代,而现代中医也比恽铁樵更加虚空难以捉摸;以实击虚,以虚应实,战斗方兴未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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