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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皮国立《中医抗菌史》文选(15):民初中医的困境

已有 2110 次阅读 2020-4-13 19:46 |个人分类:医学史话|系统分类:科研笔记| 中医抗菌史, 民初, 中医的困境 |文章来源:转载

曹聚仁(1900—1972)言:“大概在我们父亲的那一辈,都有‘中西合璧’、‘学贯中西’的想法;一个儿子学西医,一个儿子学中医,这样以求其贯通的想法,也是很普通的。”[1]中西医会去思考彼此的理论,自然地去进行学贯中西的工作。但是,中西医融合绝非嘴上说说了事,最终要选择一个正确学理时,才发现医理沟通愈加困难,于是许多人就从融合派转成了论争者,这种发展有时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的。中西医融合的医家们,各有各的见解,不尽相同。在中西医会面之后,论争之态势愈来愈明朗时,所谓“争论的焦点”,往往就是中西医融合的困境所在。

在恽铁樵的时代,明显从解剖生理与身体气化的争论,转向了细菌学和自然环境之气化(六气)治病理论上的交锋;而且,中西医对病名的讨论也已浮上台面,这是唐宗海那个时代的中医所不曾面临的新挑战[2],眼见为凭从脏腑形质转移到了细菌的客观存在。所以唐说的“四海为家,五洲同轨”的医学广泛交会状况[3],恐怕是愈来愈难达成了。另一方面,恽铁樵所遇到的课题显然更形艰巨,因为气化脏腑可以用西医形质来加以比附、归纳;然而,细菌学却没有办法用六气来归纳,人体脏腑的数量绝对无法和细菌种类相比,根本无法用中医理论来一对一做中西医结合的论述。肝、心、脾、肺、肾等脏腑,唐宗海至少可以从中西医籍都有记载的脉络来展开,而细菌学根本未在古典医藉中出现。所以,恽铁樵仍坚持以六气、四时或辨证的立场,来回应中医即将失去定义病名的权力,但实际上他又无法逃避“认识细菌说”的时代压力。故总体归纳而言,恽提出的办法就是忽略细菌说的本体,以《伤寒论》为基调来找出统一、定义疾病的任何可能,并反对中央国医馆提出的取消中医病名[4]、以西医病名代替的主张。

不得不说,恽铁樵有若干天真的想法与忽略的地方,如他说:“病菌之说,必有打倒之一日。而六气之论,无时焉可破者也。”[5]他乐观的推测未免太过理想,然而,并非完全错误,因为“六气”的理论仍存在于现代中医的理论当中,只是细菌说仍蓬勃发展,至今无被打倒的迹象罢了。恽之所以可以振振有词,言之有理,还因为虽西医无论在制药或病理研究各方面都非常精密,但中医当时治病仍有很好的疗效,他说:“治病者,能起病、能视死别生则止。”也就是认为研究治疗方法会比发现细菌更重要。[6]另外,从余云岫的话可知,当时中医仍能在西医强大的压力下生存,正是在于许多病人仍相信中医。余认为西医传入中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国人普遍不信任“新医”,原因固然有许多方面,但新医在论病时“不根《内经》,不崇《伤寒论》,不称阴阳五行,不别风寒燥湿,全凭科学,结滑难解。其言病名,又无阴虚、阳衰、肝火、胃寒之目,新奇迷离,闻所未闻。与病人所素知所豫期者,大相径庭”[7]。故不少病人仍卖中医理论的面子,而对西医细菌学说不甚了解。若以今日之状况而言,医生不重视细菌学之研究,恐怕只会招来一阵嘲笑,真可谓今非昔比。

恽铁樵在悬壶济世后,看到中医处于风雨飘摇中,认为中医的困境来自三个方面:政府反对、西医反对以及自身的败坏。[8]后两者是他所重视并呼吁医界必须积极重视的,政府的干预则不是当前迫切的危机。正是因为他只问学术、不问政治影响力的学人性格,让他赢得了“中国医学革命之创导者”的封号。[9]他也曾抨击过发起救亡中医运动的同仁们,因为“饭碗问题”,使出抗争手段,惟恐中医被取缔,遂图“结合乌合之众以为党,以与潮流相抗”。他说中医是“真国粹”,不可能灭亡,这些“乌合之众”是杞人忧天罢了。[10]这些激烈的言语,又让他被中医界视为“狂人”、“叛徒”。[11]  

其实,这个既受尊重又受批判的医界名人,对中医学术的坚持与见解本来就未必能为中医界完全接受。尤其是他的伤寒可以概括一切温病的学说,更不是学术发展的事实,因为现今对传染病治疗的依归仍是以温病学为主,而不全是伤寒学的天下。[12]他坚定、主观地信任古方(伤寒方)之用药与学说,曾导致他医死病人,为了此医疗纠纷,还差一点吃上官司。[13]不管喜欢古方、今方,伤寒方还是温病方,固守一隅,都会招致另一方的批判。也许,伤寒学和温病学在民初的融合与面对西医时的转向,是今后研究民国医史时应当再加以审思之处。恽只点出了中医学术内部的分歧问题,却没有完全解决纷争。

面对传统学术内的衰退、纷扰与西医的双重压力,抱着《内经》反击一定不会失去其正当立场,但一味抱着《伤寒论》来回应一切,却无法说服持温病学理论论述西医传染病的中医们。如果只有中、西之争,则中医炮口可以轻松地一致对外,但论到细菌与病名,牵扯到伤寒与温病的近世纷争,却可能出现中医界“同床异梦”的局面。[14]故恽铁樵言:“吾侪研究所得,渐与古说相离,不中不西,亦中亦西,命之为新中医。”[15]也许,表面上“亦中亦西”的新中医发展态势已然形成,但是,同侪间在学术发展上的纷争却还仍待解决;毕竟,面对西医界欲主导统一病名事业的压力,如果中医界论述热病的理论只是个“不中不西的四不像”,而不先提出一套标准的、一致的热病说法,那么,要抢回定义疾病的主导权,又谈何容易?恽铁樵的想法,虽不能说他自我感觉良好,但却也正好凸显了中医在细菌、病名、自身学术之间的一种尴尬与紧张的关系。

[1] 曹聚仁:《新事十论·二、解“蔽”》,香港:生生书集社,出版年不详,第21页。

[2] 唐宗海遇到的融合课题多是以“中医的气化生理、脏腑”如何面对“西医的解剖生理、可见的脏腑”这样的问题。参考皮国立:《近代中医的身体观与思想转型——唐宗海与中西医汇通时代》,结论部分。

[3] (清)唐宗海:《中西汇通医书五种·医经精义》,叙,第1页。

[4] 参考恽铁樵:《对于统一病名建议书之商榷》,《论医集》,第3—12页 。

[5] 恽铁樵:《中西医》,《临证演讲录》,第35页 。

[6] 恽铁樵:《中西医》,《临证演讲录》,第36页 。

[7] 余云岫:《箴病人·畏疑新医》,《医学革命论选》,第141—142页 。

[8] 引自范伯群:《从鲁迅的弃医从文谈到恽铁樵的弃文从医——恽铁樵论》,第26页 。

[9] 引自范伯群:《从鲁迅的弃医从文谈到恽铁樵的弃文从医——恽铁樵论》,第25页。

[10] 恽铁樵:《温病明理》,卷2,第18页。

[11] 甄志亚主编:《中国医学史》,第211页。

[12] 伤寒与温病都是治疗热病有效的指导理论,但是温病学是在伤寒学的基础上扩充而成,理论也许有所不同,还需深入讨论,但在治疗方法上,传染病仍以温病学的理论为主。可参考张秀辉主编《现代中医传染病学》,第2—5页。以及孟澍江主编:《温病学》,第1—3页。

[13] 陈存仁:《我的医务生涯》,第14页。

[14] 在近代学术转型的探索中,笔者发现任何学门,包括医学在内,其实都要面临一种“双向反省”,即一方面对新学说或西学的回应,同时,也回头思考传统学术在新时代的定位,所以,研究近代医史不能只以新、旧来思索西医与中医,还应该反省中医在旧思想线索中“与时俱新”的总体面向。关于这样的想法,笔者姑且称为“近代学术转型内的双向(面对西方与中国)反省”(The Reflection about twoway contemporary academic transition(confronting West and traditional China))。

[15] 恽铁樵:《新中医》,《临证演讲录》,第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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