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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张悠然:“生命树”与古埃及来世信仰

已有 5930 次阅读 2019-12-10 20:05 |个人分类:医学史话|系统分类:海外观察| 生命树, 古埃及, 来世信仰 |文章来源:转载

资料来源:节选自《丝绸之路研究(第一辑)》(三联书店2017年10月刊行)

“生命树”是古埃及信仰体系中重要的象征符号,也是埃及宗教典籍和墓葬壁画频繁出现的元素,表达埃及人对来世的种种想象。然而,埃及学界对“生命树”的研究仅止于材料的搜集整理,缺乏对这一形象的发展脉络和其在来世信仰中的象征意义的探讨。本文试图整合考古、文本和图像材料,分析“生命树”这一象征符号自古王国到新王国时期的扩散过程,对“生命树”在来世信仰体系中的作用做出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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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内杰姆墓壁画,底比斯墓葬1 号(约前1294—前1213) 

对树的崇拜在古代文明中极为普遍,常见于美索不达米亚、以色列、印度、伊朗与埃及等地。 古埃及的信仰体系中树的内涵尤为丰富,自古王国到托勒密时期,“生命树”一直是墓葬文献和图像中最基本的元素,埃及每个诺姆(nome)都有各自的圣树崇拜列表。在古王国时期的《金字塔铭文》中,就有对“生命树”的详细描述,自新王国开始,“生命树”常以女神形象出现,为死者提供来世所需食物、水源和保护。“生命树”是古埃及来世信仰中复活观念的核心象征。

当我们整合“生命树”相关的典籍、图像和考古材料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虽然“生命树”崇拜自古王国时期就有了考古和文献资料的证据,但是“生命树”的图像表达是在新王国时期突然且大量地集中出现,将“生命树”拟人化的形象成为典型的样式。本文将从古埃及人来世信仰发展的角度,分析这类象征符号广泛应用与宗教典籍自上而下扩散的关系,对这一现象进行探讨。

一、复活神话与“生命树”

“树”这个词在象形文字中转写为 nht,限定符号为一棵小树,如果将这一限定符号换成“房屋”(pr)的符号,则可表达“庇护、掩蔽”之意。这正是拥有高大树冠的树木在气候炎热的埃及可以提供的重要功能;多种树木的果实更是埃及人生活中常用的食物和药品。埃及人的花园一向树木繁茂,不仅日常居住的房屋周围设有花园,墓葬和神庙前面也有宽阔整齐的花园或林荫大道。可见树木在埃及人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植物。

在宗教典籍之中,奥赛里斯的复活神话作为一切复活神话的基础,蕴含了“生命树”原初的功能和意义。在古埃及庞大的神祇系统中,奥赛里斯是其中最为长寿、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位。“他是所有复活之神的原型,这些复活之神死去,只是为了再一次复活。”简要地说,这是一个贤王被害最终复活的故事。奥赛里斯继承了父亲盖伯(Geb)的王位统治埃及,他登基后实行的统治措施将埃及人从缺吃少穿和远离文明的野蛮生活状态中解脱出来。他教会埃及人认识土地上出产的各种果实,为埃及人制定法律,教他们尊敬神灵。奥赛里斯发现了小麦和葡萄酒,促进了农业的发展,也让人民更加敬畏他。然而,这样一位贤王却被嫉妒他的弟弟塞特(Seth)谋杀。塞特计划周详,先按照奥赛里斯身体的长度做了一个精美的匣子,命人在一次宴会上抬上来,并说哪个人躺在里面最合适便把匣子送给这个人。宾客们逐一躺进箱子里却发现没有一个人的身材适合,奥赛里斯躺进去后,整个身子都能够在棺材里舒展开来。突然间情势骤变,全体宾客冲过去把匣子盖上,一些人在外面钉上钉子,另一些人用熔化的铅来封口,此后他们把装有奥赛里斯的匣子扔入河里漂进大海。

这匣子在叙利亚海岸的毕布洛斯城(Byblos)漂上岸来,竟是有一棵大树从那里茁壮生长,将匣子完全包住。那里的国王见这树挺拔茂密,便将它砍下来做了房梁。奥赛里斯的妻子伊西斯自从听到奥赛里斯被害的消息后,一直拼命寻找丈夫的尸首,当她赶到毕布洛斯时,那棵树已经被砍下来做了房梁。她现出原形,向国王乞要那根房梁,并剖开木头拿出了匣子。随后,在伊西斯出发到布托(Buto)去看她的儿子荷鲁斯(Horus)之前,她把奥赛里斯的棺木藏在隐蔽之处,但是塞特于一个月明之夜发现了这个匣子,他把奥赛里斯的尸体分成 42块,抛散在埃及全境的各个诺姆中。随后伊西斯和奈芙缇丝(Nephthys)一起踏遍埃及寻找奥赛里斯的尸体,“她们的悲痛哀悼也成为埃及人关于悲伤最神圣的表达”。当她们把奥赛里斯的尸块找齐拼回人形后,又将他制成木乃伊下葬。此后奥赛里斯的坟墓中长出一棵无花果树,树冠庞大,枝叶婆娑,恰恰可以笼罩奥赛里斯的尸身,“这棵圣树即是奥赛里斯不灭生命的可见象征”。神话的结局中,奥赛里斯和伊西斯的儿子荷鲁斯长大成人后,为奥赛里斯复仇,成功地从塞特手中夺回王位,成为上下埃及之王,而奥赛里斯也得以复活,成为冥世之主。父子二人分别为冥界之王和人间之王,这就是后来一代一代的死去的国王与继任的国王的神化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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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壁画冥神奥赛里斯

这个神话对“生命树”的形象进行了高度浓缩和升华,其治愈、保护与庇佑之力在神话中都得到了充分展现。这种治愈力量在医学纸草中也有所体现 ,比如无花果树可以被用来治愈多种疾病,是古埃及人实施医学魔法的重要工具。此处笼罩奥赛里斯的大树正是圣树为神和人提供保护的源头。随着奥赛里斯崇拜的不断发展,奥赛里斯墓中长出的圣树逐渐成为独特的象征符号。

出于对奥赛里斯的崇拜,埃及各地都有所谓“奥赛里斯墓”,每个祭祀场所都有圣树用于让神的巴鸟栖息。阿拜多斯(Abydos)、孟菲斯(Memphis)和赫里奥波利斯(Heliopolis)都是奥赛里斯崇拜盛行的地方。菲莱(Philae)则有一棵雪松被作为奥赛里斯的“生命树”,根据普鲁塔克的版本这是奥赛里斯灵魂的栖息之地。而迪奥斯波里斯 ·帕尔瓦(Diospolis parva)的一处墓葬中,奥赛里斯墓被置于柽柳的荫蔽之下。 D神话中那棵包裹着奥赛里斯棺木的树,据说立在丹德拉(Dendera)的奥赛里斯南神殿中;而其中盛着奥赛里斯鹰隼头木乃伊的棺木被描绘成“嵌在树中”的样子。 E所谓“奥赛里斯墓”,是一种以土堆覆盖墓室,又在土堆上种植树木的设计,这也是一种对创世神话中原初之水中出现的土丘的模仿。塞提一世(Seti I)在阿拜多斯为纪念奥赛里斯而建造的墓葬是其中非常典型的一个。整体建筑全部被土堆覆盖,周边有6棵树,都植于至少15米深的树坑中。树坑边上的近半圆形的围墙用砖和石灰岩块垒成,里面有柽柳和针叶树的遗存。 虽然各地圣树种类各不相同,然而考虑到各个诺姆的圣树崇拜自有差别,“生命树”的广泛门类也当属自然。

与复活神话紧密相连的重要习俗之一是每年制作奥赛里斯小圣像的仪式。这是一个将奥赛里斯看作“树神”的仪式,弗米卡特 ·马特纳斯(Firmicus Maternus)、普鲁塔克都描述过这种仪式。简要地说,人们将松树砍下挖空,用挖出的木料雕成奥赛里斯小像,然后将这小雕像如埋尸体一般埋葬在树的空洞中,这正是一种埋葬奥赛里斯的假想。回归树木长眠的圣像正如死者回归母亲的子宫,而子宫里正孕育着下一场复活。生命流转不息,最终还是要回到最初之地。这样的圣像会在树洞内保存一年,新的一年就要把它取出来烧掉,制作新的圣像。这正是奥赛里斯神话衍生出的对复活的无数演绎中的一种。

“生命树”崇拜的内涵在奥赛里斯神话的基础上不断发展,并在宗教典籍、民间习俗和考古材料中得到反映。古王国和中王国时期对“生命树”的描述基本集中在宗教典籍之中。鉴于宗教典籍一脉相承的特性,古王国时期的《金字塔铭文》和中王国时期的《石棺铭文》中的“生命树”可以联系起来考察,以便与新王国时期图像上的变化做一对比分析。

二、《金字塔铭文》与《石棺铭文》中的“生命树”

古王国时期的《金字塔铭文》是埃及最古老的宗教咒语集成,铭文刻在金字塔墓室内部,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布满墓室的天花板和四壁,其中并没有图像。这是一种“来世指南”,旨在帮助死去的国王升入天堂、成为众神的一员。这个过程需要种种物质或精神上的辅助,比如进入天空的天梯、帮助国王的神祇、进入来世所需的神秘知识等,这都是《金字塔铭文》的重要内容。《金字塔铭文》是国王专用的墓葬文献。中王国时期,这种“来世指南”演变为贵族官员也可以使用的《石棺铭文》,《石棺铭文》内容上继承了《金字塔铭文》的大部分咒语,主要刻在棺椁上,偶尔配有一些插图。对这两份文献进行整理,辅之以当时的考古材料,可以勾勒出古王国至中王国时期“生命树”崇拜的多重内涵。

树木的高大形态可以展现保护的姿态,正如《金字塔铭文》中对树与神的位置关系的描写:“无花果树保护着神,那些冥界之神都立于树下。”站在树的荫蔽之下便获得了神树的保护之力。下面两条铭文可以更生动地展现“生命树”如何保护死去的国王:

蛇盘踞天上,荷鲁斯的蜈蚣伏于地上,荷鲁斯穿着拖鞋踏入其洞。哦,SnT-蛇,我将不会被敌对!我的无花果树就是它的无花果树,我的庇护就是它的庇护,我会找到我的路,把它一块块地吞食。

你的无花果树是你的粮食,你的粮食就是你的无花果树!你的尾巴在你的嘴中,哦,SnT-蛇!转身,转过身去;哦,雄壮的公牛!……被诅咒的人已经逃离。哦,sA-tA-蛇,当心大地!哦,sA-tA-蛇,当心……! 

以上两条铭文都是国王在进入来世路上遇到的危险生物之一——蛇(Apophis)的情况下用到的咒语,无花果树提供的保护可以让国王安全通过这条漫漫长路,进入来世,与神并行而达成永生。在古代近东神话中,神树与蛇经常同时出现,带来危险的大蛇与提供保护的神树是一对经典意象。另外,上条铭文中“你的无花果树是你的粮食,你的粮食就是你的无花果树!”是在告诫死者,通往来世路上多艰险,不能随意吃喝,只有无花果树才是安全的、有益的。“生命树”为死者提供另一个世界中的保护与食物,满足了死者延续生命的基本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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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字塔铭文

“生命树”还可以满足死者更高层次的精神需求。在《石棺铭文》中多次提到生者为死后所作的准备之一便是“在西方建一方领地,挖出池塘,种植无花果树”。埃及人相信神是居住在神庙或花园的树中的。人间的统治者法老也乐于在宫殿周围的花园里嬉游。花园、池塘和树木构成了一个令人着迷的小世界。在来世重生的死者渴望与在生时的日常生活保持一致,比如依然可以在种有无花果树的花园中沿着池塘散步,享有充沛的水、空气和树荫的遮蔽,这是埃及人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乐趣之一。这种与在世时的“一致”意味着埃及人追求的永恒。墓葬壁画中经常展现死者在树荫下前行的情景,图像旁边的铭文也经常提到那些树正是墓主生前亲手所植,可以为他提供与在生时一样的荫蔽。一场葬礼过后,树的主人去而复返,其身份已经由花园的主人变更为“来世的一员”,树木却依旧葱翠如故。常青的植物为变动不居的世界提供了一个相对稳定的锚点,这正是永恒的一种象征。

“生命树”不仅是死者在来世享受生活之乐的缩影,更是灵魂的栖居之地。大部分学者认为古埃及人的“巴”指的是“灵魂”,或是个体的精神与物质范畴的一部分。 巴的外形是人头鸟,展翅飞翔的巴鸟能够让死者回到阳间与生者自由交流。这种“栖居”正如鸟儿在树上休息,“生命树”为死者的灵魂提供了一个休憩的空间,让他享受天堂的甜美安详。

天堂的门口正是由两棵树并立构成。这类图像在宗教典籍和新王国之后墓室壁画中频繁出现,比如一轮红日从两棵树之间冉冉升起的场景。在古埃及宇宙观中,太阳活力的恢复需要经过一个被天空女神吞入口中再重新出生的过程。天空女神弯曲的身体犹如穹顶,身下的地平线两端则各有一棵树,太阳就这样从女神腹部出现,照耀大地。这说明两棵树并立的形象构成了一道“门”,这是一种关键地点的指示和对空间的区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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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贝克霍特普墓壁画(约前1500—前1295)

《金字塔铭文》第 470条中有这样一段死去的国王与其母神的对话:

“你要去往何处?”

“我要去往天上见我父亲,去见拉神。”我这样回答。

“去那高丘还是那赛特之丘?”

“高丘将会把我送到赛特之丘上,那里高大的无花果树矗立天穹之东,枝叶繁茂风过有声,神祇就坐于树上,因为我是探索苍穹的鹰隼;因为我是掌舵之人……”

568条则描写了国王升入天空的情景:

……梯子为他搭好,他可以借此升入天空;不灭星辰助他上船渡河。公牛弯下角来让他过去,来到那冥界之湖,公牛说道:“哦,王!不要摔倒在地!”

国王抓住天边的两棵无花果树,叫道:“渡我过河!”他们便把国王送到天穹之东。

进入那两棵树之间,便是进入天堂。入口是一个充满魔力、能够赋予人“转变”能力的地方。天堂入口处作为一个关口性质的存在,其中的空间与周围其他空间并非同质,当人踏入其中,便会感受到神显之地的独特力量。正是这种不同,让死者得以完成存在形式的重大转变——成为阿赫(Akh),加入神的行列,实现永恒的存在。

考古报告中神庙、墓葬周围的大量树坑和其中的植物遗存都可表明神性建筑对“生命树”力量的依赖。中王国时期,阿拜多斯的一座坟茔前面的庭院种植了两棵树来作为入口的标志。 另外,这一时段大臣梅克特拉( Meket-re)的墓中置有一个木制房屋模型,这类小模型一般用来保证墓主在来世的一切生活所需,这个房屋前的庭院内有七棵无花果树围绕池塘。宗教典籍中两棵树并立的形象在生活中得到了实践,这类建筑上饱含深意的设计可能会帮助墓主顺利进入天堂。总的来说,古王国和中王国时期,对“生命树”象征内涵的描述集中在文本中,而新王国时期“生命树”崇拜的表达方式从文本转向了图像。

三、新王国时期“生命树”形象的拟人化

在宗教经典文献这方面,新王国时期出现了写在纸草上的大众版本的《亡灵书》。《亡灵书》在内容上侧重对普通人寻求复活之路上种种行为的引导,纸草上有大量配图,其中有很多展现“生命树”和女神合为一体的图景,旁边的咒语正是对这一场景需要念诵的内容。另外,这一时期底比斯(Thebes)的私人墓葬中出现了大量关于树女神哈托尔、伊西斯或努特哺育死者的壁画,这种哺育实际上是一种供奉。古王国时期的壁画常见一队侍者手捧供奉,面向坐在供桌前的死者走去。然而,新王国时期这类供奉仪式在图像中的执行者变成了树女神。根据埃及人的灵魂观念,卡和巴都需要酒食D,所以提供酒食的供奉仪式是复活必不可少的一环。“生命树”在新王国时期以树的拟人化形式出现在大量的墓葬壁画中。 18王朝(前1550—前1295)时期,官员南荷特(Nakht)墓的南墙壁画是目前发现这类图像中最早的一个。E女神站在摆满供品的供桌一侧,手举食物托盘,她头顶的无花果树强调了其树神身份。这一时段中的经典图像是中级官员尼巴曼(Nebamun)墓中壁画展示花园的一幕,画面右上角也有一位女神出现在无花果树中,端出水和果实。还有掌印官赛贝克霍特普(Sebekhotep)墓中壁画表现花园的场景,他和妻子在花园中穿行,花园中有无花果树等树木,枝叶繁茂。图像中间一行的右边出现了一位树女神,她的身体就是树干,伸出手来为死者递上供奉。仅18王朝内就出现了这类图像的三种基本形式,分别为女神头顶无花果树、女神上半身出现在无花果树中以及女神身体与树干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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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荷特墓壁画,底比斯墓葬52号,卢克索,18王朝(约前1550—前1295)

19王朝(前1295—前1186)的一位在王室祭庙中服务的官员乌瑟海特(Userhet)墓中,死者和妻子及母亲一起坐在巨大的无花果树之下,树荫富有保护意味,同时也给予他们与在生时一样的欢娱。他们前面是一个小的T型池塘,上面有两只人头巴鸟在喝水。两位女性头上有两只巴鸟在飞翔。努特女神立于他们对面,女神头上有一棵小树。女神站在小池塘岸上,手拿祭酒瓶和盛有各种面包的托盘,作为对死者的供养,这正是一幅灵魂和身体都得到满足的场景。同时代的工匠塞内杰姆(Sennedjem)墓中这幅墓主夫妇敬神图也十分典型,墓主夫妇身着节日盛装,刚刚进入冥界,他们跪在树中露出上半身的女神面前,伸手去接女神播撒的生命之水。这幅图旁边配的铭文则是这一时期平民使用的“来世通关密语”《亡灵书》第 59章,即“让死者在来世拥有足够的空气和水之咒语”:“啊,这棵努特的无花果树,你拥有充足的水和空气,请你赐予我其中的一点……”当我们在《亡灵书》中寻找第 59章所配插图时,可以发现相似的图景再次出现。图中右侧部分,死者阿尼(Ani)和他的妻子站在池塘中,弯腰从池塘中捧水送到唇边;左边则是阿尼跪在树中女神面前的图景,他伸手接过树中露出上半身的女神赐予的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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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灵书》第59章插图,引自Raymond O. Faulkner, The Ancient Egyptian Book of the Dead (British Museum Publications, 1989), p. 68

这类图像不仅出现在墓葬壁画上,也会出现在棺椁外壳上。比如21王朝(前1069—前945)书吏奈斯帕乌舍皮(Nesp-awershepi)棺椁上刻画的图像,树女神自身构成了树干,周身环绕着枝叶,向死者的巴鸟提供生命之水。树、水、巴鸟和女神是经常同时出现的意象,“生命树”是得到这一切的通道和手段,而水则是复生所必要的基本元素。这类图像的终极简化则是略去女神本身,直接将手与树结合,即枝叶茂密的树中伸出手臂来为死者提供饮食。比如埃及后期《亡灵书》的插图,此图左上角和右下角展现了树中伸出手臂的情景,那一页上的咒语依然是上文提到的《亡灵书》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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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斯帕乌舍皮棺椁,底比斯西部,21王朝(约前1069—前945)

可以发现新王国时期这类图像的使用是与宗教典籍《亡灵书》互相配合的,《亡灵书》虽然内容上承袭《石棺铭文》,但却更关注进入来世过程中的实用技巧和巫术,而非晦涩难懂的神秘知识。

18王朝的地方官员克那蒙(Kenamun)墓中,树女神图像旁配的铭文可以更好地概括这类图像:

我是努特,我来是为你带来礼物。你坐在我下方,在我的枝叶下享受这份凉爽。我允许你吮吸我的乳汁,在我双乳的滋养下生活;为了其中的乐趣和健康……你的母亲给你生命。她将你放在她怀孕的子宫里……我为你带来我的面包、我的啤酒、我的牛奶、我的饭菜、我的无花果……

可见树女神作为母神形象的代表,将古王国和中王国宗教典籍中“生命树”的种种内涵集于一身,不仅为死者提供荫蔽,还为死者提供饮食,最重要的则是让死者进入女神的子宫之中。这种“回归来处”的意味正如奥赛里斯小圣像每年都要被封入树洞的仪式所代表的意义,以及太阳被努特女神吞下又生出的过程,人的永生正与“生命树”代表的回归原初一样,是通过不断返回创世之初完成的不断发生的复活。

综观“生命树”崇拜表达方式自古王国到新王国发生的变化,可以发现其中经历了一个从文本到图像、从官方到民间的过程。这个过程背后的原因非常值得探究。

四、新王国时期来世信仰的世俗化

纵向来看,通过梳理“生命树”崇拜自古王国到新王国的发展变化,可以窥见埃及宗教发展的轨迹。古王国时代的埃及人服从王作为“神在人间的代言人”的统治,通过崇拜国王来获得神的保护。中王国时代《石棺铭文》较之《金字塔铭文》使用阶层的下移已经对后来的发展趋势做出了暗示。新王国时代的《亡灵书》则是直接简化为方便大众理解使用的版本,关注实用性和可操作性,并且着重展现了巫术的作用。然而,这一时期又出现了一批新的国王专用的“来世指南” ——《来世之书》(Books of the Netherworld),其中包括《杜阿特之书》《天之书》《地之书》《门之书》等。鉴于复活和来世在埃及人精神世界中的核心地位,可知“来世指南”的阶层分化是整个社会最深刻的分化。国王专用的墓葬经典藏在帝王谷的墓室之中,内容也极为晦涩难懂,似乎是拒绝被人解读和使用。

这样的情况要联系新王国时期整体的宗教状况来分析。著名埃及学家扬·阿斯曼(Jan Assmann)认为,新王国时期的宗教经历了两个剧变,一是埃赫那吞(Akhenaten)改革对多神信仰的冲击,一是个人虔信(personal piety)的出现与发展。 个人虔信指这一时期人们开始直接对神进行祈祷,国王作为人神之间中介的身份开始失效。人们不再像中王国时期依赖国王的护佑,而是直接向神寻求保护。这一观念上的剧变也反映在埃及人对“生命树”的崇拜中。神的形象直接和树结合在一起,赐予死者饮食。如果人们依然像古王国时代那样对王保持崇敬,那供奉的含义则是国王将供品分享给死者。如今死者得到的供奉却是神直接给予的。这种人与神/王互动关系的转变,结合宗教典籍出现的巨大分化,可以发现国王为了维护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保存埃及精英阶层的智慧结晶,将最复杂深奥的《来世之书》深藏于帝王谷的密室之中,是一种对当时来世信仰世俗化大潮的反抗。

横向来说,“生命树”信仰是透视古埃及人来世信仰的一扇窗。植物自身的再生能力仅仅是大千世界中的一环,其蕴含的思想观念也只是古埃及复活观念的一个方面。人们对树女神的崇拜是将母神崇拜和复活渴望结合起来的产物。母神给予生命,“生命树”助人复活。在埃及人的生死观中,生与死本就是一体。“回到女神的子宫之中”这类铭文与树女神的图像共同构成死而复活的循环。这种向一切起点处的不断回归正是被对创世之初的怀念所驱动的行为,埃及人循环的时间观念与这种回归相吻合。永恒循环的时间中,埃及人不断重复这片土地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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