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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定安于1922年为《实用细菌学》写序时,赞叹科学之进步,并质疑传统医学“六气”论之荒谬。他认为,传统“邪气”与“妖魔”致病的说法,都应该被时代淘汰。可是,在中医学的知识中,“气”是自然界一切物质生发之基础,人在其中,生长、疾病都离不开它。陆晋笙谓“(天地)既有人类,先由气化,继而形化,父精母血,子孳孙生”,“若夫植物、动物,莫不受天地阴阳之气所化而生”,明确指出“气化”孕育生命之本质,此“化”为动词,代表气是所有物质赖以生长的基础物质。
陆晋笙是江苏人,1913年至上海悬壶济世,对中西医的医疗行为与治法良莠有相当多细腻的观察,且勤于著述,《景景室医稿杂存》由其子刊于1920年,另有一本类似名称之《景景医话》,则由其子、侄一同校刊行世。陆在《以药治病关乎气化说》中指出,中医治病乃依赖气化论诊断和用药:
(人)诞生以后,即吸受五气,得其和平以养生,而又吸受五气,造乎偏颇以成病。病也者,不过寒热有所偏颇、燥湿不得和平耳。天地间金石草木鸟兽鱼虫,亦得四时阴阳之气以生,惟皆偏而不纯,故取以为药,乃偏以治偏之法。……是药之所以能治病者,其原理本乎四时阴阳而来,乃贯天人一致之学,若离乎阴阳之气化而言治病,视人如器物然,纵解剖极细,何能攸往咸宜哉?
陆抨击西医把人视为“器物”,与近代以来某些中医指出的“镜能显微,不能穷变,剖视脏腑,已非原相”的思维大概是一致的,都是对西医的物质文化提出一种反思。当时有不少讨论指向西医治疫无效,“皆不知气化之故也”。当时中西医的论争,大体可以视为自然史观与物质文化史观的论争。现代科学挟物质文化进步之基础,显微镜、实验室、染色方法等技术之进步,已经占据了医学论述的主导权;然而,细菌同时存在于两者之中,它既是自然史的一页,又是物质文化史的一页。但中医于后者无置喙之余地,所以只能在前一部分架空细菌致病说的理论,强调“细菌”属于自然界生物的特性,前述章太炎也大致持此论调。
持相反立场的余云岫则认为:知识水平较差的人,只能求神拜佛,而知识水平较高的人,还是只能高谈“六气”,对传染病终究没辄。
余氏批评一般旧医和社会人士对于传染病的经验和理论,“二千年来,一分一毫也没有进步,实在可笑”。章太炎认为,不一定非要有细菌才能导致传染,人类的血气类似,所以可以互相感应,乃因“气”相传注。温病派沈麟则说:“西医不言气化,以传染病为瘟疫,不知天气为病,亦能传染。如风热咳嗽,其气由鼻入肺,病气相传,西人误以为肺疫,名之曰百斯笃,不知风能生虫,乃气化之常理,风去虫自绝,风不去则久咳成痨,此非地气为病不能杀人。”这是将风、气的影响力提到至高点,虫菌论述只是疾病“副因”。本着“气”(气候、时令)生“菌”的观念,吴锡璜以“病原虫亦必随时令而生”之论,来解释微生物致病说背后的机转,其实仍是气候的因素。时逸人则认为,中医依气候之气来定义、解说的伤寒、温病体系,可补西医病理论述之不足。中医的治疗法,对治疗瘟疫仍具效果,故“气论”仍有其价值。恽铁樵在和西医争夺疾病名称主导权时,还以“季节”作为定名的基准,他说:“现拟暂用《伤寒论》名词及习用名词而详其病候,照《内经》因时定名例,冬曰伤寒,春曰温病,夏至后曰暑温,立秋后曰伏暑。”恽并没有采用细菌学的定义来重新定义病名,显示他对细菌学是不信任的,他说:
质言之,可以借助他山,不能援儒入墨,复次采取西国学理,以生理、解剖、病理、组织各学为最合宜。若微菌学说,则不合用。拙著《伤寒辑义按》中,反对微菌学,谓是先有病而后有菌,不是先有菌而后有病,菌是病原之说,是倒因为果。
若以病名而论,细菌学的基准更加不可采用,原因是:“中西医学基础不同,外国以病灶定名,以细菌定名,中国则以脏腑定名,以气候定名,此因中西文化不同之故。”他还说,“鄙意以为科学是进步的”,现在之科学,将来会被推翻,为何要急着采用唯一的“细菌”标准呢?吴锡璜说:“六气为病,乃中医最精之学。” “气化”之理论,并非只针对狭义之伤寒或温病,实为中医传染病的基础论述。一个显例是《传染病八种证治晰疑》,依据西医的疾病分类法,以传统中医学论治来梳理西医的传染病,其中论(鼠)疫之因,仍以“气”为主,书中言:
是疫之原因所生,大抵由空气中含有一种异气,亦曰杂气,或人、物中排泄一种不洁之气,吸受而入,遂成是疫。本非专指于鼠,不过以鼠之为物,昼伏夜出,缺见日光,潜居阴秽之地,易染疫气,穴垣穿屋,日历多家,较之他物易于传播耳。方今战事几遍全球,国内用兵亦经多时,马革裹尸,血流成渠,加之去秋大水为灾,入冬地气闭塞,一旦初阳上升,乖戾不正之气,随时皆可感触。
当时中国处于各地军阀混战时期,中医乃以“人事”加上“天时”,推想“气”致病的可能,这在民初是中医沿用的解释疾病法则。
中医以“气化”来概括生物、细菌学之生发理则,似言之成理。但中医的气论放在实际公共卫生的建置上,则显得毫无建树。余云岫批评:“只有经验到‘疫(气)’这个东西和地震、水灾、旱灾等等自然界灾害一样,是不可抗的,只有归到劫数、气运。所以他们公众的防疫办法,除了求天拜地、悬符、打醮而外,还有什么法儿呢?”不过,中医的“气论”也并非毫无变化。在热病方面,**医者比较少去探究气与“岁运”之关系,而是着眼于西方科学对自然的观察,而提出关于空气中成分的对比与联想,例如恽铁樵言:“同是六、七月之交,山林空气清,中含酸素少;城市空气浊,中含酸素多。湿暍之病,多发于都会人烟稠密之处,因空气为制造此病之源故也。”这类气的论述,其实已着西方“瘴气论”的痕迹。至于更多中西医对气和细菌的争议,还待后文梳理。
摘自皮国立著《近代中西医的博弈——中医抗菌史》“第四章 第五节”,注释内容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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