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3 自然哲学的医学
1.3.1 形形色色的传统医学
打开意大利著名医史学家卡斯蒂廖尼(Arturo Castiglioni,1874-1953)的《医学史》(程之范教授翻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出版),美索不达米亚医学、巴比伦医学、古埃及医学、古犹太医学、古波斯和印度医学、古希腊医学、古罗马医学、阿拉伯医学等(遗憾的是没有提到中医学)。轴心时代的先哲们创造不同文明的同时,也创造了不同的传统医学。这些医学各有各的理论,各有各的特色,但从思维方式和研究对象看,又有相当的一致性。比如创建体系无非是通过天才观察、哲学武装和经验汇集三大要素,理论内涵无非是原始的物质观、“小宇宙”的人体观、思辨的疾病观和朴素的治疗观[见聂广. 试论中国古代医学和古希腊医学的理论体系. 医学与哲学,1982(10):5]等,即对人体、物质、功能(生理病理)以及致病原因的认识。
虽然各种传统医学的实践基础有所不同,但更大差别在于不同文明间自然哲学的思辨性。比如中医学的气血津液学说(演化于精气学说)、经络学说、四气五味、五脏六腑、六淫七情和八纲学说(演化于阴阳五行学说),希腊医学的“三灵气”、“四体液”学说、自然治愈力等,印度医学的阿俞吠陀三病素(风、胆、痰)说和“八医”、“八法”说,藏医的隆、赤巴、培根学说等。这些试图解释经验事实的“理论”丰富多彩,各自圆融其说,与疾病防治手段浑然一体,无不显示着各种传统医学的理论特色。
一下子涌现出这么多学说,它们背后的神秘推手是什么?是否与轴心时代的先哲们认识大自然的思维范式有关?我们以中医学这个当代自然哲学最完整的标本来看看。
关于中医学的思维特点,我们常常提到取象比类(或取类比象)和司外揣内,归根结底就是类比思维。什么是类比思维?即根据两个具有相同或相似特征的事物间的对比,从某一事物的某些已知特征去推测另一事物相应特征存在的思维方式。类比思维是在两个特殊事物之间进行分析比较,它不需要对大量特殊事物进行研究,因而很难获得事物的一般性规律。但它可以在归纳与演绎无能为力的一些领域中发挥独特作用,尤其在那些被研究的事物个案太少或缺乏足够研究、科学资料积累水平较低、不具备归纳和演绎条件的领域。
轴心时代是人类文明的孩童时期,正是自然知识积累水平较低的年代。那时候的自然、哲学、宗教、文化艺术以及各种生产、生活知识和技能都荟萃在自然哲学的母体之中。各种知识在这个母体中碰撞和搅拌,并在碰撞和搅拌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一种重要的思维方式——类比思维。类比思维一经产生,就显示出创造知识的极大能量,并构建了那个时代最辉煌的成就。
同时,类比思维是最活跃也最不可靠的推理方法,它在人类对自然现象的认识极其有限、自然知识极其匮乏的年代,短时间内创造了大量的“知识”,包括有益的、无用的和荒谬的。当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人们对知识的准确性有了更高要求,并逐渐认识到类比思维获得的知识并不可靠,归纳法应运而生。
类比思维是一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思维模式。那时候因为人类对本体事物的知识实在有限,各种研究手段和方法远远不够,但是理论思维是人类的特质,而偏偏此时社会分工出现了一些最早“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急于要回答“是什么”、“为什么”的问题。天才的先哲们聪明地“顾左右而言他”,于是各种自然哲学学说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呈现出轴心时代让人惊奇的灿烂光芒。
1.3.2 知识构成的缺陷
人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轴心时代之后会有一个漫长的中世纪,人类文明一下子跌入低谷?这可能是轴心时代与科学时代最大的差别。
中世纪之后,以实证研究为后续的科学精神逐渐提炼而出,于是新的科学时代来临了。作为那个大变革时代的见证人,恩格斯可能比我们看的更加真切:“由于这三大发现和自然科学的巨大进步,我们现在不仅能够指出自然界各个领域的过程之间的联系,而且总的说来也能指出各个领域之间的联系了。这样,我们就能依靠经验自然科学本身所提供的事实,以及近乎系统的形式描绘出一幅自然界联系的清晰图画。描绘这样一幅总的图画,在以前是所谓自然哲学的任务。而自然哲学只能这样来描绘:用理想的、幻想的联系来代替尚未知道的现实的联系,用臆想来补充缺少的事实,用纯粹的想象来填补现实的空白。……今天,当人们对自然研究的结果只是辩证地从它们自身的联系进行考察,就可以制成一个在我们这个时代是令人满意的‘自然体系’的时候,……自然哲学就最终被清除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卷,1976年版,241页)
我们仍然以中医学为例,来剖析自然哲学医为什么突然失去了发展动力?或者说,再也没有显现出建构时期的辉煌?而现代医学自从诞生之后就始终保持着经久不衰的动力,奥秘又在哪里?恩格斯的这段话可以引领我们去看看传统医学知识构成的缺陷。
对比传统中医与现代医学的理论体系,我们会发现一个根本差别。即与各种现代科学分支科学一样,现代医学由基础学科与应用学科两大部类构成,而传统中医学的理论并非来自基础研究,基础学科基本缺失。能够产生科学的加速度发展,恰恰是基础研究与应用研究的水乳交融,相辅相成。那么,传统医学基础研究的缺失,很可能就是它发展动力不足的根本原因。
(1)概念的虚构性
对大自然各种事物的命名,是人类文明诞生的标志,并表达出有形世界与无形世界的密切关联。但是早期的智者急于求成,匆忙地借助当时的各种思维工具陆续地给出了很多相互重复、相互冲突的命名。因为,人类不可能先掌握命名规则再开始给万物世界命名,而只能等命名出现混乱不堪状态的时候,才能总结经验制定命名规则。
定义,是揭示概念内涵的逻辑方法,即指出概念所反映的对象的本质属性。形式逻辑的定义方法是把某一概念包含在它的属概念之中,并揭示它与同一个属概念下的其它种概念之间的差别,即种差。因而定义的常用公式是:被定义概念=属+种差。定义的规则有:①应相称:即定义概念与被定义概念的外延相等;②不应循环;③一般不是否定判断;④应清楚确切。
由于缺乏形式逻辑的规范,中医学概念(命名)以举实、移植、嫁接、类推四种方式迅速产生,出现井喷式效应。大量生理、病理、药理学概念没有能明确反映本质特征的内涵,也无法找到可操作性解释,如肾阳虚、脾气虚、心气虚、肝郁、瘀血、阴阳、寒热等等,无法通过操作来重现和检验。例如湿热,究竟是一种致病物质还是一种气象因子呢?湿热通过什么途径,怎样进入人体,又是如何熏蒸肝胆的?这种邪气无法捕捉和检测,怎么去经受多几个“为什么”的反复质疑?因此,它只能永存于思辩和虚构的迷宫之中。正如尹文所云,“万名俱列,不以形应则乖”,中医学各种概念内涵不清,分类不明,以致于后世医家不得不进行大量的传、注、笺、疏,通过训诂而求字义,结果张氏说张,李氏说李,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例如《伤寒论》的“六经”,由于没有可操作性解释,后人有认为是经络,有认为是部位,有认为是阶段,有认为是脏腑,有认为是气化,又无法用检验来决定它的“生存权”,也就失去了修正和淘汰旧概念、创新和完善新概念的重要方式。
(2)分类的随意性
在传统逻辑里,把概念外延即一个类分为若干子类的思维过程称之为“划分”。划分是从属到种,而分类则是从种到属,二者方向相反,但规则一致。要正确地分类,需遵守一定的逻辑规则:①各子项之间没有共同的分子,即各子项之间是全异关系,或者说各子项不相容;②母项的每一个分子都属于某个子项,即各子项要穷尽母项(与枚举不同);③每次划分必须依照同一根据;④每次划分不能越级(例如动物,首先划分为脊椎和非脊椎两类,再把脊椎动物分为哺乳、鸟、鱼、爬行、两栖等5类)。
早期医家对疾病认识不清,分类模糊、相互包含的认识是必然的。根据《诸病源候论》中的文字汇总,外感病四大体系,存在着严重的重叠、包含现象。我曾经搜集了疟疾、痢疾等疾病的中医分类,都在30种以上,以五脏、六淫、八纲以及临床表现等不同角度进行了区分。由于缺乏划分规则,古代医家没有办法进行合理分类,因而随意性很大。这种不讲究规则引起的分类混乱,一直持续到今天。
最近,我的一篇的文章“从分型辨证到分期辨证——中西医结合传染病诊疗模式的推陈出新”(即将在《中国中西医结合杂志》发表)专门提到这个问题:在“病证结合”的诊疗模式里,为什么一种疾病可以分为3型、5型、8型、10型,甚至20型、30型、50型?专家制定的分型标准为什么常常被临床医生突破?原因在于目前采取的“分型辨证”模式则包含了八纲辨证、脏腑辨证、六淫辨证、气血津液辨证等,各种辨证方法具有不同的划分依据,重叠应用会出现“兼容性故障”。
(3)实证的困难性
上世纪80年代初,伴随“四个现代化”而兴起的“中医现代化”被提上了议事日程。“中医现代化”的一个重要内容是理论现代化,即吸收现代科学的理论和方法,发掘、整理、阐明经典理论的科学精华,研究和解决经典学说提出而没有完全解决的理论问题,开拓和探讨经典理论所未包括的医学问题,把经典理论提高到现代水平,建立新的中医理论。
例如“气”的本质研究,有代表性的如“信息-能量-物质混合统一场说”、“人体气场说”、“熵流说”、“序参量说”等;“六经”的本质有“藏象模型说”、“病理层次说”、“神经系统兴奋抑制说”、“病理神经动态说”、“全息说”、“炎症反应综合征说”、“疾病规律说”、“高度综合体说”、“理想模型说”、“时空说”、“数学集合论说”、“关系说”、“层次说”、“模糊聚类说”等,但自然哲学的“气”由于内涵缺乏可确定性,任何一个可操作性的解释都会受到传统理论的质疑而无法达成共识。在经络本质的探索上提出了“人体第三平衡系统假说”、“二重反射假说”、“外周中枢统一论假说”、“细胞之间的信息传递假说”等,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三大学派,即经络(生物)物理学派,经络实验生理学派和临床经络现象学派(或称高等临床神经学派),代表著作一大堆,仍然是“各吹各的号,各谈各的调”;证本质研究有“症候群”、“病理过程”、“病理状态”、“病理生理过程”、“标准或准则”、“人体功能态”、“整体体质反应特征”、“异常机能状态”、“机能反应状态”、“定型反应形式”、“概念性的统一体”、“全身性调控反应的综合表现”、“体内各种生物活性物质相互作用的综合行为”、“疾病征象在某时间点上的空间分布”等说法,涉及指标包括内分泌(包括肾上腺皮质激素、甲状腺激素、前列腺素、性激素、内分泌腺体形态学等等)、血浆环核苷酸、物质能量代谢(ATP、Na 、K 、儿茶酚胺、ATP酶、尿17-DHCS和红细胞酵解率等等),免疫功能(胎儿甲种球蛋白、淋巴细胞转换、玫瑰花环、补体C3、IgM、IgG等等),植物神经功能(体温、脉率、血压、冷加压试验以及某种神经递质及其代谢产物的测定等)等,同样无法取得共识。关键的问题是,中医的概念、理论本身缺乏确定性,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从而无法上升到基础研究成果(参见:聂广. 中医基础理论进一步深入研究的几个问题.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1997,3(5):4-7)。
1.4 现代医学为什么独一无二
(未完,待续。这是《走向实证医学》的绪言,在此寻求合作者与出版单位)
附:《走向实证医学》后续篇章
2. 疾病载体:解剖学复兴
3. 发现血液循环:生理学开始
4. 人是机器:医学物理学派
5. 走出炼金术:医学化学学派
6. 细胞病理:终结液体病理学
7. 传染之谜:微生物时代
8. 自然治愈力:免疫学研究
9. 生物进化:遗传学问世
10. 发现维他命:营养学诞生
11. 胰岛素发现:代谢性疾病发轫
12. 奥卡姆剃刀:循证规则
13. 麻醉、消毒和输血:外科学基石
14. 防治利器:遏制传染病
15. 降低死亡率:产科进步
16. 中医现代化:得失与启迪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1-22 23:20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