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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丹留给我的“文学诱惑”
赖丹老师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五年了。但在我心中时常想起他,眼前似乎总是晃动着他那高大身影。他在龙岩师范学校教师的讲台前,手里拿着语文课本,来回走动,差不多遮住了大半个黑板。黑板上有他用粉笔写的流畅的独具艺术特色的字迹。他正在慢条斯理地讲鲁迅的《药》或其它文学名篇,用从喉咙深处喷涌而出的迷人的男低音,似乎他不是在讲,而是在唱,唱出那作品中或激昂或悲伤或孤寂或清新的文学音调。许多课文我们自认为阅读过了,已经懂了。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弄懂。经过赖老师细细讲来,我们才恍然大悟,才算真正理解。就这样,他成为我们的文学导师。他的文学智慧像一颗颗种子,撒播到许多学生的心田,生根,发芽,成长,结果。
赖丹生于1926年,福建连城人,和我是同乡。他少有文才,写一手漂亮的文章,很早就出过散文集。解放前夕,因受迫害,不得已赴香港。他在香港迎来了他的创作的第一个高潮,开始作为青作家撰写小说、散文、随笔、杂文等,其作品主要刊登于当时香港各种报纸的副刊上面。我的印象中,他还有连载小说。就在香港那段时期,他与茅盾、聂绀弩、骆宾基、秦似等作家相往来。1951年,他返回福建从事文学教育工作。50年代到60年代,他在龙岩师范学校工作,新时期开始不久即在龙岩师专出任教授。教学之余,笔耕不辍,发表了很多有情趣有见解的随笔、散文等,后结集成《艺窗琐记》一书。晚年更专心于中华诗词的写作与研究,留下了很多具有诗情画意的诗篇和具有学术见解的论文。
我于1952-1955年就读龙岩师范学校,赖丹老师是我们卓娅班的班主任和语文教师。他最喜欢的作家是德国大文豪歌德的长篇诗剧《浮士德》。他在我们面前不止一次地说:这是文学的巨擘以如椽之笔写出的不朽之作,它是文学的极致,是文学的太阳。你知道饱学之士浮士德吗?你知道魔鬼摩非斯特吗?你知道他们怎样打赌吗?你知道浮士德与古代美女海伦恋爱、结婚、生子吗?你知道什么叫做“沧海变桑田”吗?你知道“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这句话是不能说的吗?……他用了许多形容词和问题吊起我们这些喜爱文学的学生胃口。然后,我们就去歌德的《浮士德》的中译本。可我在龙岩度过的三年时光,整个龙岩城连一本《浮士德》也找不到。赖丹老师是有这部巨著的,我们就去向他借,但他摊开双手说:我的书还在香港,书要是寄回来,我一定借给你们看,他英俊的脸上露出一种甜甜的微笑。后来,他的书从香港寄回来了,但多半是发表他的作品的报刊,我们翻遍了所有的书,我没有在他的书堆里没有发现《浮士德》。赖老师解释说:还有一部分书没有寄回来。那时我真难受啊,你想,我就像一个饥渴的人,想喝到一杯水,想吃到一碗饭,但一时又无法喝到和吃到,只能久久地等待,那种难熬的情境,我想许多人都是体会过的。
那时龙岩师范学校刚刚恢复,学校的图书馆的书很少,所收藏的文学作品著作,我记住的只有两本,一本是描写打日本的《洋铁桶的故事》,还有一本是我特别喜欢的苏联小说《古丽娅的道路》,再有就是那位高高的瘦瘦的年纪有些大的图书管理员了,她也可以算一部“作品”了,因为每当我去借书的时候,她都会朝我友善地笑笑,最后我没有借到合意的书,她会耸动肩膀说“对不起”!似乎这是她的错。
1955年秋天,我千里迢迢来到了北京,跨入了北京师范大学。在办完入学手续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立刻解开赖丹老师给我留下的“文学诱惑”,去图书馆借歌德的《浮士德》中译本。哇,北师大就是北师大,它不愧是中国最早最高的学府之一。我去借郭沫若翻译的《浮士德》中译本的时候,图书管理员竟然对我说:这里还有德文原版的《浮士德》,有英文本的《浮士德》,你要借吗?这时,我才真的意识到,世界有多大,知识有多丰富,就是你穷尽自己的一生,也许只能认识生活的一个小小的角落。我没有理由做井底之蛙。我一定要在这文学的山川中永不疲倦地跋涉。
我入迷地读完了《浮士德》,沉浸在浮士德和魔鬼摩非斯特又斗争又合作的世界中。这是有12111行的长篇诗剧,所描写的世界是如此广阔,可以说包罗万象,地上与天上,现实与幻想,人与魔鬼,古代与现代,阴谋与爱情,男人与女人,悲剧与喜剧,诗意与哲理,故事跌荡起伏、曲折离奇,全剧充满奋发之情与哲学之思,似乎它包容我们所能感觉到、了解到的、想象到、理解到的一切。我读得那样投入,似乎我真要感谢赖丹老师,由于他的提示,他的感召,他的教导,他留给我的“文学诱惑”,使一位19岁的年轻人在走进大学校门之初,就阅读到了世界上最优秀的文学作品,就以一种文学最高的视野----歌德的视野----去瞭望文学的世界。是的,赖丹老师说得对,《浮士德》----这是文学的太阳,它的光与热是永恒的,我们永远可以从它那里吸收自强不息的精神力量,并理解文学是什么。
当我读完并理解了赖丹老师所指点的《浮士德》之后,后来我再去学习我所喜爱的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曹雪芹、鲁迅诸多中国古代和现代名家,和狄更斯、巴尔扎克、雨果、席勒、普希金、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海明威、卡夫卡等外国名家,我心中似乎有了一个审美的标杆,我知道哪些是好的,哪些是比较好的,哪些则要差一些。所以,我真的要由衷地感谢赖丹老师,他在50年代初,就在龙岩那个小城里,以世界性的阔大眼光,给我和我的同学15岁心灵,提供了歌德这个陌生的名字,和《浮士德》这个更陌生的作品的题目。在那座小城里,在我青少年时光,文学的种子就这样落在我的情感的土壤中了。
(本文为纪念赖丹逝世五周年而作。2012年3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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