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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不再应举
尤明庆
小伙子在表演拳脚,看的人都不停地高声喝彩。有位穿长袍的老先生却不时地“嘿嘿”小笑。小伙子很生气,要与老先生比试。老先生只得打招呼,说软话。旁边围了一大堆人,有的在劝和,有的在起哄。最后,两人约三日后较量。等到再见面时,老先生又说了许多和缓的话,小伙子总算火气消了,两人握手而别。谁知小伙子到家手臂就不能动弹,第二天全身不能动弹,没几天就死了。
科举废了,辫子剪了,皇帝没了。李进,这个进学二十年的秀才,还没有中举的秀才,前程断了。一次又一次的金榜无名,一年又一年的寒窗苦读,至此也一并终结。是啊,他在希望、失望之后,彻底的绝望了。仅有的七八个门生,今天都来送了年礼,说了要去学堂读书,说了要去军队扛枪,说了要去……。他们明年都不来了。
送灶的爆竹渐渐地歇了,天也渐渐地暗了,李进仍枯坐在桌前,不读书,不写字,当然也不用点灯。刚买的洋油灯,玻璃罩的洋油灯,比煤油灯亮多了,比蜡烛亮多了;但灯再亮又有何用呢?科举废了!
厅堂那边传来哭声,不很分明,一会儿也就停了。妻子来敲门,要他出去。李进一到厅堂门口,哭声又响起来。定眼一看,是街那头的张大妈。“李相公啊,你可得帮我们家拿个主意啊。”李进见人哭就没了主意,不知说什么才好。
“别哭,别哭。个半月前张老板贩了一大船甲鱼去上海,可现在还没回来。大楞跟着去买衣服。大楞,他儿子,准备年前结婚。下午去测字,一直哭到现在。”妻子递过一张纸,“是个‘入’字,算命先生说两个人出去散了”。李进接过,却是从纸背面看见个“人”字,只是笔划没有连在一起。洋油灯真亮。
“说腊月二十前准回来”,张大妈停住哭泣,说:“早定了腊月二十六的日子。明天女家就要发嫁妆过来。”
“这就是个‘人’字”,李进不知从哪儿来了灵机,说:“得过了年正月初七才能回来。初七是人日。别怕,不碍事的”,说吧赶紧逃回他的书房。张大妈知道秀才是识文断理的人,也就不再害怕,与李进的家人商量应对:先别跟女方说明,且让秀才的女儿去陪新娘子拜堂成亲。就在这时,张家人跑来报喜,说有信啦,船到了江阴,估摸年后到家。
大楞和他的父亲张广果然在正月初七到家。秀才神了!原来上海时兴吃横行的螃蟹,缩头的甲鱼行情实在不好;后来风大过不了江,河冻行不得船。张广听说李进失业了,就劝他也去上海,说“那可是一个大世界,人多得很。只要肯做事,做什么都行,伸手就是银洋钱。帮人家写信,再不成,就是测字算卦也挺好的啊。那还愁啥呢。”
李进实在没有办法。祖上传下的十亩田只能够一家六口人吃饭;而自己,还有两个儿子,除了读书之外,是什么本领没有。十亩田还得雇人农忙呢!一家人商量,二儿子到县里去学生意,将来把临街的东房间拆墙开店;大儿子呢,则守着那十亩地,再收几个开蒙的小学生。还好,也就两个儿子,而父亲留下了两进青砖小瓦七架梁的好房子。
妻子准备了铺盖、衣服,请张广的船先带去上海。她见李进头发斑白,还得出外谋生,心中实在不忍,压箱底的十个银元也拿出来,缝到夹袄里;一次又一次说,外面住不惯就早些回来,家里也不是就没法过。李进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清明添坟祭祖之后,李进雇船到高港的口岸,再坐大轮船从长江去上海。他是见过世面的人:渡过长江,到过江宁,进过秦淮河畔的贡院,前后三次呢。每次离家时他都信心满怀:落榜之后的苦读,四书更熟,时文更精。
船快靠岸时,一位身着制服的人立在舱门口,说“注意小偷,钱票收好”。李进摸了一下右侧衣摆——里面是一尺深的插袋;过后就觉得不对,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下船时挤得很,快到查票口时发现钱包没啦。正在噢恼,放在腿边的手提箱也不见了,里面有衣服和纸墨笔砚——他的文房四宝啊。还好,夹袄穿在身上。周围的人,包括查票的,都说没有看见。李进两手空空的走进了大上海。没钱,也能先坐上洋车,只要说个住处。拉洋车的说,箱子被人用没底的箱子套着提走了,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呢,只是当时不好说破。
没钱,正好在张广的店堂中间搁张门板算床,晚放早拆,将就着生活。靠着张广的揄扬,来写信的、读信的还真是不少。偶尔也有人来拆字问卦,刚开始李进还真开不了口,后来也就坦然,用些不着边际的话安抚人家。看到别人高兴,也觉得有些成就。个把月的日子,李进便适应了周围的环境,习惯了自己的身份。本来嘛,世间万物无所谓好,无所谓坏,只是适应而已,只是习惯而已。
立夏之后,白天就长多啦。这天李进特地买些酒菜,感谢张广的照顾。酒喝多了,话也就多。“真有趣,日本人、英国人、俄国人,还有非洲人,长得全不一样;中国人呢,苏州人、宁波人、安徽人,各说各的话,广东人说的话比鸟叫还难懂呢。上海真是一个大世界,在乡下哪里能知道啊”。张广也喝得不少,说:“大世界?大世界你还没有去过呢。那几个西洋镜才叫稀奇。照你,你能比我胖;照我,我能比你高。里面什么稀奇的事情没有。陪你我再去一次。”桌子没收拾就出了门。
两人边走边说,约摸一顿饭的功夫,远远地看到一个圆圈状的四层楼,崭新的,大门说不出来的别致。张广突然拉住李进,站定,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轻轻地说:“看那托瓷瓶的人”。正听到“哐唐”一声,瓷瓶掉到水门汀的地上,碎了。有一块飞砸到李进脚前,鲜艳的牡丹又碎成三片,反照出的夕阳光亮,变幻艳丽。李进真是看呆了,张大嘴,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张广转过身来,推了推李进,轻轻地说,“走吧。这叫碰瓷,就是”,话没说完,就被李进拉着向旁边跨了两步。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边走边掏耳朵的阔少被人撞上啦:血从耳朵流出来,染红了腮帮,正迎着太阳。很快就有人围上来,把李进和张广隔到圈外。张广脸都吓白了,赶紧向前走,十来步开外才缓过神,对李进说,“不是你刚才一拉,半年的钱就没有啦。我怎么没看出来。”
大世界门口空场上,稀疏地围了一个圈子,一个精壮的小伙子,也就二十来岁,先是耍了一段拳脚,而后表演口吞宝剑。大家是一阵一阵的喝彩。李进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架势,不由自主地“嘿嘿”小笑两声。那小伙子认定李进这是瞧不起他,塌他的台,要与李进比试比试。李进不停的打招呼,可小伙子就是不愿意。旁边围了一大堆人,有的在劝和,有的在起哄。李进除了害怕,什么也说不出来。还好张广是见过大世面的,说今晚没有带钱,真的没有带钱,明天来请大侠喝酒。路上张广劝李进不要害怕,也就是花两个钱了事;这样的事情,上海滩上多着呢。
到家还没有来得及喝水——李进先是嗓子发干,现在觉得嗓子发粘,就有人来写信,要写挑战书。谁知李进一抬头,那人就说,不用写了,直接对你说就成。大侠的徒弟来了。只是徒弟的年岁比师傅还要大,大得多了!李进除了害怕,什么也说不出来。张广赶紧拿出四个银元,说“大兄弟回去请大家喝酒,算是我们赔礼”。来人收下洋元,却说:“单这可不成。明天还得到大世界了结。天黑前到,得当众向我师傅王虎大侠赔罪。那才行呢”。
第二天太阳一落山,李进就与张广去大世界。躲是躲不掉的。两人站在门口等了半天,王虎才酒气熏熏而来。张广先给了六个光洋请“大侠喝酒消气”,又说了许多奉承的话。王虎左手不停地把银元抛起、接住,右手伸到李进胸前,哈哈一笑:“不打不相识啊。交个朋友吧!出门在外,靠的就是朋友啊”。李进只得伸出瘦弱的手,略有些发抖;咬了一下嘴唇,努力地将手掌伸直。王虎见状又是哈哈大笑,“凡事都是一个缘分啊”,用力地抓下来;觉得那柔软的手毫无力度,正想再大笑一阵,突然看到李进眼中飘出两道寒光,随即感到一股凉气从手上传过来;他打了一个寒颤,热血似乎就要凝固,不由自主地松开李进的手,摇晃着后退两步,勉强站稳。
李进到家时正有位妇人等着读信。信是王虎的爷爷写来的,要媳妇管住孙子别跟坏人乱闹;要孙子出力流汗,挣干净钱。李进的手被王虎捏伤了,钻心的疼,仍平缓地将信给王虎的母亲仔细说了一遍,说得她千恩万谢。虽说花掉十个银元,但事情能够轻易的了结,借着读信又将王虎教训了一顿,搁门铺床时李进别有一种轻松愉悦。他想起家中的儿子:老二才十五岁,就出外学徒,不知“咸萝卜干”可能吃得安稳(注),还得写封信问一下;老大已经二十啦,也该请人提亲。待儿子结了婚,妻子就来上海。上海热闹啊。
注:过去在店家学徒,通常三年,徒弟带衣、带米,钱则是两不找;吃饭之时若有顾客临门,总是徒弟起身应接,因而常得以咸萝卜干佐餐。敝乡“吃三年萝卜干饭”就是开店乃至木匠等学徒的代称。
李进正想与张广商议,有人敲门。还是王虎的母亲。原来,王虎到家手臂冰凉,不能动弹。她请李进打一卦:儿子是中了邪去求神,还是得了病去抓药。李进真有些快意,可等那妇人要他拿主张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还是张广有见识,说:“你儿子那么横。不过天外有天,你说可是啊。”妇人“啊”的一声就跑着走了。
张广来了精神,大讲上海滩的故事,李进也听得有趣。那妇人跟在王虎的大徒弟后面又来了。她进门就一头跪下,说:“大侠,给您磕头啦。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我们孤儿寡母份上,看在他那七老八十的爷爷份上,放他一把。等明天他好了,我让他来给您磕头赔罪。我先给您磕头啦。”李进半屈着右腿拉王虎的母亲起来,左手连摆,不停地说着,“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他扭着身子,弯着腰,又尽力仰起头来,正对着王虎的徒弟。
徒弟,比师傅还要年长许多的徒弟,倒是站得笔直,已将十个银元交给张广,对李进说:“大侠,您真人不露像,我们有眼无珠。还请高抬贵手”;随后又说,“我们只是在市面上吃饭。您是大侠”。正僵持着,一个人冲进来说道:“王虎死啦!回去吧,王虎死啦!”妇人猛地站起来,扭头就走,出了门才哭起来:“苦命的儿啊,你撞了那路的恶神啊——,我苦命的儿啊——”。
李进后退两步,随即跟到门外,直立在月色如水的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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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3 2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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