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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杆进城
尤明庆
有个乡下老头抱了根竹竿到城里去,可城门将他卡住了。他把竹竿转了几个方向,都是进不去,站在城门前发愁。这时来了位木匠,二话没说,就把竹竿一锯两断。他抬起头来准备接受老头的感谢,那知得到的竟是一顿痛骂。乡下人突然发现,竹竿只要顺过来就可以进城了,再长的也能进去,根本不要锯断。看城门的说:“你给人家帮忙,出力也就罢了,怎能替人家拿出主张呢”。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万物兴旺。可二十七八岁的箍桶匠,却没有一点儿精神,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前面的木桶。是啊,偌大的府城,转悠了两天竟然没有接到一桩活计,修补的活计也没有一桩,实在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没有活计也就没法生活。虽说离家已经半个月了,家中的老母、幼子,还有百依百顺的妻子,大约天天在村头眺望;可是,这半个月倒有十天是在走路,而现在还得向前走。
箍桶匠也算是木匠,做些洗脸、洗脚、洗澡用的木盆,提水、挑水用的木桶,此外就是供家中排泄之用的恭桶。与补锅匠、铜匠、篾匠、皮匠一样,箍桶匠也是一根扁担八根绳,走乡串户:一头系着个上圆下方的敞口箩筐,里面有个大刨子、锯子、小炉子和一些竹片、铜片;另一头系着个鸭蛋圆的直木桶,装些圆刨、弓刨、平刨以及各种凿子。大刨子像条凳,前端有腿落地,后端直接搁在木桶边缘。箍桶匠骑坐在木桶上,手拿着木料在大刨刀上擦削。先做出圆形底板,再做壁板;壁板的数量、宽度都是师傅传授,但两侧的倾斜得靠自己的眼功;而后用手钻在板上打孔,用毛竹钉将板一一连起来;将底板与桶壁做出插榫;成形之后先用竹蔑箍预紧,看看板块是否协调,再拆开做些修整,最后换成铜箍。高手不用腻子、油漆,木桶就能滴水不漏。若论手艺,只有补锅、锔碗才能与箍桶相比;若论担子,可是箍桶匠的重多啦。
西城门口不见一个人,守门的也没有。怪极了!可一到城门口,就听到外面乱哄哄的热闹。还没有出门,就见到一根毛竹直直地立在一辆大车上,又粗又高,用许多长短不齐、粗细不等的竹竿支撑着。远远近近围了好几大堆的人,什么人都有,乱哄哄的。一位穿长袍的人来回地走着,不时地向城内张望。
“呀!这根毛竹真高啊。从哪儿找来的”,箍桶匠不由得赞叹起来。
“毛竹?这是老爷的旗杆。知府老爷是新来的,旗杆要换新的”,旁边搁着柴火担的樵夫看了一眼箍桶匠,又轻轻地说:“不知道吧,原来的老爷被皇上抓起来啦。我也是刚听说的。”
“是吗?那旗杆怎么不运进城去,立在这儿干啥?”
“进不去啊!”又有一个人来答话,“你是刚来的吧。”
“怎么进不去。放倒了不就进去了。竖着当然进不去。真是的。”
“老爷的旗杆能放倒吗?就你聪明”,旁边的一个兵士都有些怨气了,“走,一边去,别碍事。”
“噢——。不过,现在这只是根毛竹,是根竹竿,再大也是根竹竿,并不是旗杆。只有立到衙门前,放过炮,扯上旗,那才是旗杆。”箍桶匠并不示弱,说:“这道理还不懂。就如佛像,做的时候只是像,开了光才是佛呢。”
“咦——,有这种说法”,那穿长袍的人正好听到这句话,立在箍桶匠的面前。附近的人也渐渐围了过来。
“阿弥陀佛。不然就没有佛像了”,一位出家人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不慌不忙地讲起来,“你想,石像是人凿出来的,铜像是人敲出来的,泥像是人抹出来的。不都得动锤子、动刀子、动刮子。阿弥陀佛。像得开光之后才能称佛呢。”
城里奔来一匹高头大马,兵士的叫喊与马蹄声一起传来:“老爷有令,旗杆不得放倒。老爷有令,旗杆不得放倒。”那穿长袍的人赶紧迎上去,将兵士一把拉下来,自己翻身上马,一溜烟地向城里奔去。“那是师爷”,有人告诉箍桶匠,说:“知府老爷是新来的,要换旗杆,要比以前的高。可这城门过不了。”
“就是不放平,稍微斜一下擦着顶不就过去啦。有什么了不得的。”
“刚才我就是去这么问老爷的。”这位兵士的脾气真是挺好的。
箍桶匠不再说话,自己绕着大车看了一圈。竹竿足有四丈高,而城门也就两丈半高的样子。这旗杆真的不能运进去?马蹄声又“嘀笃、嘀笃”传来,师爷从马上滚下来,满头大汗,大声叫道:“从城墙上过去”。
兵士门迅速地行动起来:推车的推车,上城的上城。竹竿从车上挪下来,立到地上,比城墙还高一些,上下各有四个人扶着。很快一个兵士从城墙上面爬出来,在竹竿上系绳子,当然他的腰间也拴了一根绳子。绳子系好之后上面拉了一下,兵士又把绳子解开,重新系了一次。竹竿下粗上细,也实在为难悬在半空中的兵士了。他向下挪了有一人高,护在竹竿的外面,双脚叉开,抵住城墙。师爷向后退了几步,猛地摔出一个响鞭。竹竿缓缓地提起来,可很快就停住了。悬在空中的兵士大叫起来,“扶好,滑啦”。竹竿直落下来,带着他向一边倒去。还好,上下有人扶着,中间有绳子拉着,那兵士也努力地抵着城墙,竹竿只是来回晃了几下又立稳了。大家就要蹦出来的心总算落回心窝。
师爷走过来,摸着竹竿,不停地摇头。进城的、出城的都集在这儿,出着各种各样的主意。无所谓新无所谓旧,也无所谓好无所谓坏。这不,木匠要做云梯,让大家提着竹竿翻城而过。大家都说不行,这么高的梯子什么时候能做成?提着这么大的毛竹怎么上?万一倒了可不是要出人命?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木匠自己跑去找师爷,师爷没答话,只是直摇头。瓦匠跟在后面,见木匠的主意没有接受,特别高兴,说,木匠的主意就是不行,还是把城墙拆掉一段算啦,那才爽快。木匠说,这么厚的城墙什么时候才能拆掉。石匠说,他有炸药,只要崩两响就行,拆了重建。瓦匠说,若要出晦气,该将衙门拆了重建。木匠气得骂人,说为了干活儿挣钱,都不要良心啦。像是读书人的竟说:“新官上任就该撒把火。阿房宫不是也烧了,新旧更替啊”。说什么的都有,乱哄哄的。
师爷听得害怕,叫他们都闭上嘴巴,不要乱说。“城墙是干什么的,能自己崩吗?谁都不准再说这话。”他可真害怕知府听到这些话啊。
箍桶匠见大家都跑去给师爷出主意,自己也早有了一个办法,只是不敢说出来。他见师爷真是没了主意,就顾不得害怕,挤上前去,说:“把竹竿锯成两段,不就进去啦。”听到这话的人没有一个不笑,没有一个不笑得前仰后合。没有听见的,没有听清楚的,赶忙问怎么啦。有人就大声通报:“箍桶匠要把旗杆锯成两段,锯断了进城。”于是更多的人大笑起来。当然,师爷没有笑,他笑不出来。他能笑得出来么?
箍桶匠并不理会众人的嘲笑,“老爷,你不就是要竹竿直着进城。等进去了我再接起来,保证与原来的一模一样,谁都看不出来。”
“接起来?”师爷抬起头,两眼射出精光。他把手向下一按,让众人安静,“说,说说,你怎么接。”
“竹竿是空心的,锯开后里面用一段木头衬起来,用油灰填实。接头上下再用三套铜箍箍住,还可以串上个环扣固定绳子,保证看不出来。正好杆梢也得套个环。”箍桶匠说起自己的行当来,真是成竹在胸,自信满满。
师爷低着头走了两个来回,又仰面看了一眼太阳,终于下定决心,说:“行,都听你的。要快。快!”说罢,从袖子里摸出好大一块银子塞给箍桶匠。箍桶匠一下子精神起来,让兵士将竹竿挪到一棵大树旁,上下四五处扎紧,带着一把锯子,手脚并用地爬上树。他一边锯,一边喊着“转,转”,树上和树下的兵士都合拍地喊着,转着。竹竿锯断了。他又喊声“提”,喊声“放”。上面一截缓缓地放下来,立到地上,杆梢正好还套在绳子里呢。
兵士护着两段竹竿直直地进了城门,而后在一棵大树上扎住。师爷立在旁边。箍桶匠从担子里取出一个小炉子,用巴掌大的扇子摇了两下,炉火就窜了出来。他拿出四块铜皮搁在火上,又取出一个钵子,里面有一块深黄色的面团,不,油石灰,加了一些桐油慢慢地捶捣起来。刚捣两下,就有兵士抢过去。箍桶匠说声“难为你”,就取出尺把长的一截木棍,用小斧头慢慢地削;削好之后,让兵士将上半截竹竿提起来,从下面插进去试了一下。正好!他取出木棍,放进口袋;从担子取出铁砧子和小锤,将烧红的铜片一一敲成环状。两个从上半截竹竿的下方套进去,另有两个串上了铜扣,放在火上再烧软了,用力地敲了几下,就粘在一起。
箍桶匠带着带着两名士兵上树。师爷不停地向后退者,看着树上的一切。众人也摒声静气,远远地望着。这时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有人高声大叫:“知府大人出府恭迎旗杆”;半根香的功夫,又有高头大马来报:“知府大人出府恭迎旗杆”。硕大的竹竿正好架上大车,离开大树;大家闪到大路两旁,让知府大人行礼。
躲在树上的箍桶匠正对着知府,只能抿着嘴唇,强忍住笑意;仰面看天,太阳刚好正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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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3 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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