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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们从官僚政治的角度观察了中华传统社会,看到了这个政治制度的不治之症。事实上,自清末民初起,就有许多学者在不同程度上意识到这一点。鸦片战争后,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强势引发了国人的深思。其中一些人以中华传统文明与西方社会对比,得出了中国社会落后源于市场经济不发达的结论。在主流学界观点看来,市场经济是最优越的,市场经济发展程度的差异,是150年前我们落后挨打的主要根源。从这个观点看,连鸦片战争都有理由为大英帝国辩护。《历史教学》2003年12期发表张宏伟、蔡中坚的论文《鸦片战争也应有“维护商业”性质》,更有人在天涯论坛上发文,称鸦片战争被“误读”,“其实质是反垄断和贸易自由”。(见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worldlook/1/304090.shtml)《历史教学》的读者群是中学教师,市场经济的神圣地位就通过这样的渠道注入下一代的头脑。
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成了学界深信不疑的济世良方,整整30年间,甚至直到现在,市场经济仍是我们改革的终极目标,西方相关理论是各项政策选择的理论基础。
中国真的缺乏市场经济的经验吗?传统中国有无资本主义萌芽?萌芽于何时?用市场经济发展程度的差异真能解释近代中国史吗?成了学界长期争论的问题。归根结底,市场经济真的就是济世良方吗?西方的市场经济理论真的就反映了经济现实吗?
我们还需从这个视角,进一步观察中华文明。
6.1 市场经济的滥觞传说中有“神农作市”、“祝融作市”(《太平御览》卷一九一引谯周《古史考》、先秦史官《世本》)。对神农时期的集市贸易,《周易•系辞下》描述为:“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注意“天下之民”、“天下之货”可见其规模之大。
《尚书•酒诰》载:“殷人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殷人靠长途贸易为业,养家糊口。可见早在殷商时期,中国就有了市场经济,以至于“商”这个部落名称,在汉语里成了business的称谓。
市场经济的发展导致了货币,最早被用作货币的,是贝壳。这在汉字上留下的深刻的印迹,货、贷、费、贸、资、赀、财、购、贿、赂、贪、赊、赈、買、賣、赏、贱、账、贩、赚、赢、贫、贵等与货币相关的字,均从“贝”。到商代,青铜工业发展起来,就出现了铜仿贝。“殷、周同用贝为货币,‘贝’字常见于甲文及铜器中”(钱穆《国史大纲》第一编上古文化三代之部)《史记•殷本纪》载,商纣王“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巨桥之栗”,而武王克商后,则“发鹿台之钱,散鉅桥之粟。”(《逸周书·克殷解》)可见此时货币已经与粮食一道,成为国家政权聚散的对象。
周王朝都城的布局为“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周礼•考工记•匠人》),即左为祖庙,右为社禝,前面是国王居住、办公的“朝”,后面则是市场。可见“市”为国都中与祖庙、社、朝并列的四大布局之一。
“市”的功能是:“朝市,朝时而市,商贾为主;大市,日仄而市,百族为主;夕市,夕时而市,贩夫贩妇为主。”(《周礼·地官·司市》)
除了都城,王畿内的道路上也设有市,“凡国野之道,……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馆,候馆有积。”(《周礼•地官•遗人》)。可见道路上每50里设一市,市里还有存积物资的“候馆”。
各诸侯国,无论是“百乘之国”、“千乘之国”还是“万乘之国”,均“中而立市”。(《管子•揆度篇》)可见各诸侯国首府,都设立有市场。
至于地方上,“方六里命之曰暴,五暴命之曰部,五部命之曰聚。聚者有市,无市则民乏。五聚命之曰乡。”(《管子•乘马篇》)可见当时地方上的最小单位是“暴”,方六里,五暴成一“部”,五部成一“聚”,五聚成一“乡”,而市设在聚这一级,故每乡有五个市。
甚至周代的井田制也与市有关。《公羊传》宣公十五年何休注:“井田之义:一曰无泄地气,二曰无费一家,三曰同风俗,四曰合巧拙,五曰通财货。因井田以为市,故俗语曰市井”。“市井”一词即来自“因井田以为市”,即农村的集市。
考古发现,商周手工业高度发达,这要求商业相应的发达。史籍中记载的,市场的广泛分布,旁证了这一点。《史记•苏秦列传》载:“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史记•货殖列传》载:“庶民农工商贾,率亦岁万息二千”,表明当时工商业的一般利润率为20%。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十四章所谓原始积累”第6节末尾的注250中,引证《评论家季刊》说:
“资本逃避动乱和纷争,它的本性是胆怯的。这是真的,但还不是全部真理。资本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象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如果动乱和纷争能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动乱和纷争。走私和贩卖奴隶就是证明。”(托·约·登宁《工联和罢工》1860年伦敦版第35、36页)
周代的资金利润率一般能达到20%,可见当时的资本是“活跃”的。富商大贾的涌现和他们对政治的积极干预旁证了这一点。资本的“活跃”甚至感染了以“止谤”而着称于史的周厉王。他对主张“专利”的荣夷公十分欣赏,大夫芮良夫谏曰:
“王室其将卑乎!夫荣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或专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将取焉,胡可专也?所怒甚多,而不备大难,以是教王,王能久乎?⋯⋯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荣公若用,周必败。”(《国语·周语》)。
芮良夫指出:“专利”即垄断一切有利可图的百物间的交换。“专利”势必导致“所怒甚多,而不备大难”。“匹夫专利”,会被人们视为盗贼,如果“王而行之”,则“周必败”。
厉王不听芮良夫之劝,用荣夷公之策,其结果“王流于彘”,厉王被国人驱逐。
6.2 春秋到两汉的市场经济春秋时期,重商主义曾广泛存在,如齐国的管仲,提出士、农、工、商“四民”之分,指出其各有功用,尚无“重”、“抑”之分,并建立商业区供商人经营“处商就市井”,且令“商之子恒为商”(《国语•齐语》)。
郑国的子产与商人达成协议:“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左转•鲁昭公十六年》)
卫国的卫文侯以“务材训农,通商惠工”(《左传》闵公二年)的政策,追求复兴。
晋国大夫魏绛,在劝晋侯和戎狄时,论据之一是:“戎狄荐居,贵货易土,土可贾焉。”(《左传》襄公四年)可见与戎狄的贸易在晋国分量之重。
《诗经•氓》讲述一个男子向女子求婚的故事,其开首第一句却是“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男子托交易的名义接近女子,可见交易已经司空见惯,甚至可用于掩护其它行为。
《国语·齐语》描述了当时商人们的经营:“负任担荷,服牛辂马,以周四方;料多少,计贵贱,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商业交换活动的发展水平,已积累了相当的实践经验,足以总结出相应的经营理论。越国的计然就总结出:
“积着之理,务完物,无息币。以物相贸易,腐败而食之物勿留,无敢居贵。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残。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币欲其行如流水。”(《史记·货殖列传》)。
在计然的理论里,已隐然将“以钱生钱”作为经营的核心目标,所以中心不是积累货物,而是判断货物是否已达“贵极”、“贱极”的程度,据此作出吞、吐决策。而在整个经营过程中,则应追求“财币欲其行如流水”,在不断的周转中,寻求货币的增殖。范蠡就是用“计然之计”,囤积居奇,而在“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的。
《管子•揆度篇》则讨论了市场规模与商业计划的时空范围间的关系:
“百乘之国,中而立市,东西南北度(估计)五十里。一日定虑(计划),二日定载,三日出境,五日而反。百乘之制轻重,毋过五日。……
千乘之国,中而立市,东西南北度百五十余里。二日定虑,三日定载,五日出境,十日而反。千乘之制轻重,毋过一旬。……
万乘之国,中而立市,东西南北度五百里。三日定虑,五日定载,十日出境,二十日而反。万乘之制轻重,毋过二旬。”
百乘之国的市场,计划的时间在5日内,距离在50里内;千乘之国的市场,计划的时间在10日内,距离在50里外;万乘之国的市场,计划的时间在20日内,距离在500里内。
而现实中,许多政治性都邑因商业的发达而繁荣起来。战国时期,临淄、邯郸、阳翟、洛阳、郢、大梁等诸侯国的都邑,都发展成了大的商业城市。苏秦描述临淄道:
“临淄之中七万户。……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蹹踘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袵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战国策•齐策一》)
可见其繁华。而位于今菏泽定陶县的古陶邑,则因居于济水南岸,邗沟、鸿沟、菏水等运河的开凿,使之“居天下之中”,因而发展成一个纯经济性的城市,大商人子贡、范蠡先后在这里大展身手,成为天下巨富。
春秋战国时,跨国贸易已经出现,其基础当然是中原各国间交通条件的改善。正如张仪对魏王所云:“诸侯四通,条达辐辏,……从郑至梁(大梁),不过百里,从陈至梁二百余里。马驰人趋,不待倦而至梁”。(《战国策•魏策一》)
国际贸易导致天下物资周流,“四海之内若一家”,对此史籍多有记载。如《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载:“杞梓皮革,自楚往也,虽楚有材,晋实用之”。
《管子•小匡》载:商人“服牛车,以周四方,料多少,计贵贱,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买贱鬻贵。是以羽旄不求而至,竹箭有余于国,奇怪时来,珍异物聚”。
《荀子•王制篇》载:“通流财物粟米,无有滞留,使相归移(转移)”,“北海则有走马吠犬焉,然而中国得而畜使之。南海则有羽翮、齿革、曾青、丹干焉,然而中国得而财之。东海则有紫紶鱼盐焉,然而中国得衣食之。西海则有皮革、文旄焉,然而中国得而用之。”
市场经济的发展一方面导致“天下”观念日渐普及,而“国”则日渐成为一个有限的行政单元。另一方面,产生出一批富甲王侯的富商大贾。如范蠡辞去越国官职后,下海经商,很快暴富,被称为商圣。孔子门下“七十二贤人”之一的子贡,是个投机商人“臆则屡中”,“家累千金”,(《论语·先进》。《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子贡所至,诸侯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当时鲁国大夫叔孙武叔公开在朝廷说:“子贡贤于仲尼”。(《论语•子张》)
这些富商大贾甚至间或参与国际政治行动。如僖公三十三年(公元前627年),郑商人弦高去周经商,在滑国遇袭郑的秦师。遂以郑国使者名义,送4张熟牛皮、12头牛犒秦师,使秦军误以为军情泄露而归。(《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春秋中期,晋大夫荀罃成为楚国的俘虏,囚于邲。一位郑国的贾人曾企图把荀罃密置在货车中救出,但因“未行,而楚人归之”失败。事后荀罃“善视”这为贾人,他不敢居功,去了齐国。(《左传•成公三年》)
到了战国时期,市场经济的负面作用开始被注意到。战国魏文侯时的李悝指出“农伤则国贫”,所以必须“尽地力之教”,就是高度重视农业生产。对于手工业,他认为“雕文刻镂,害农之事也。锦绣纂组,伤女工者也。农事害则饥之本也,女工伤则寒之原也。”在那个年代,“雕文刻镂”、“锦绣纂组”是精英集团的奢侈性消费,有害于国力的积累。抑制奢侈性的手工业,也就抑制了基于其上的商业。李悝重农抑商政策使魏国成为战国七雄之一,可见重农抑商是当时统治集团探索出的成功经验。
事实上,精英集团奢侈性消费为当时诸多学派所关注。墨子就强烈主张“崇俭”、“节用”、“节葬”、“非乐”,既反对“奢侈之君”,也反对“淫僻之民”。墨子称:.
“是故古者圣王,制为节用之法曰:‘凡天下群百工,轮车、韗鞄、陶、冶、梓匠,使各从事其所能’,曰:‘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墨子•节用中第二十一》)
主张工商业以“足以奉给民用”为限。他认为:
“王公大人们的奢侈浪费所消耗的人力、物力是极大的;这些人力、物力可用于奢侈品的生产,也可用于民生必须品的生产;如果转用于后者,就可以使社会财富成倍增长。”(赵靖《中国经济思想史•第一卷》)
许行的农家向往原始共产社会,主张精英集团“与民并耕而食”,尤其厌恶商业欺诈:“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孟子•滕文公上》)
即使主张发展工商业的东国法家,也意识到工商业过度发展的隐患:“野与市争民,⋯⋯金与粟争贵。”结果“求田野之辟,仓廪之实,不可得也。”“国贫而用不足。”(《管子•权修》《管子•七法》)他们观察到,精英集团奢侈性消费是百姓饥寒之源:“菽粟不足,末生不禁,民必有饥饿之色,而工以雕文刻镂相稚也,谓之逆。布帛不足,衣服毋度,民必有冻寒之伤,而女以美衣锦绣綦组相稚也,谓之逆。”(《管子•重令第十五》)其后果危及社会安定:“国侈则用费,用费则民贫,民贫则奸智生,奸智生则邪巧作;故奸邪之所生,生于匮不足;匮不足之所生,生于侈;侈之所生,生于毋度。”(《管子•八观第十三》)
到商鞅在秦国变法,目的在强国。在他看来,农、战乃强国之本,所以需杜绝一切农、战之外获得名利的途径,为此他提出了“能事本者禁末富。”(《商君书•壹言》)的主张,这就是“利出一空”。商鞅是最先提出“本”、“末”概念的人,开启了“重农抑商”、“重本抑末”思想的先河。但在实践中,秦并未堵塞工商业的发展空间,《史记•货值列传》记载的大工商业主中,生活在秦时的就有郭纵、乌氏倮、巴寡妇清、卓氏、程郑、孔氏、曹邴氏。商鞅变法为秦统一天下奠定了基础,但秦的速亡又使重商主义再次盛行。
赵靖指出:“西汉前期虽然在理论上强调‘重本抑末’,而实际上除了令商人‘不得衣丝乘车’,不得‘仕宦为吏’外,没有采取更重要的具体行动”(赵靖《中国经济思想史•第一卷》)。到孝惠、吕后时就“弛商贾之律”,直到汉武帝之前,奉行黄老之术的朝廷,准许私人经营冶铁、制盐、甚至铸钱等利润巨厚的工商业。“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史记·货殖列传》)
市场经济的发展,使富豪迅速膨胀,到了西汉末年:“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琦赂宝贷,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后汉书-仲长统传》)。富豪甚至到了可以“闭门成市”、“兵弩器械,赀至百万”的地步。南阳樊重的田庄,“广起庐舍,高楼连阁,波陂灌注,竹木成林,六畜放牧,鱼蠃梨果,檀棘桑麻, 闭门成市。兵弩器械,赀至百万。其兴工造作,为无穷之功,巧不可言”(《水经注·比水注》)而这一切建立在他“世善农稼,好货殖”,“广开田土300余顷”,大肆兼并土地的基础上(《后汉书·樊宏传》)。
到汉哀帝时,豪强膨胀,土地高度集中,百姓生存极度艰难。谏大夫鲍宣痛陈民有七亡七死:“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欲望国安,诚难;民有七死而无一生,欲望刑措,诚难。”(《汉书 鲍宣传》)
东汉政权建立在一大批豪强支持的基础上。豪强势力的发展更无障碍,如前述南阳豪强樊重就是光武帝刘秀的外公。后来投奔刘备的糜竺,其家族就是大商人,“祖世货殖,僮客万人,赀产鉅亿”(《三国志·麋竺传》)。
两汉市场经济的大发展,使遍布全国的交通网及其上的大都市迅速发展。“自京师东西南北,历山川,经郡国,诸殷富大都,无非街衢五通,商贾之所臻,万物之所殖者”(《盐铁论•力耕》)。自秦以来,交通网高速发展,除了联系咸阳与北部边界,主要用于国防的秦直道外,向西北开通了从长安直到酒泉、敦煌,出玉门关接通西域的三千里通道,这就是著名的丝绸之路。西南开通了褒斜道、西南夷道,形成了从长安到云南的南方丝绸之路。在水路方面,通过开凿漕渠,整治黄河、渭水,保障了长安水运,到汉武帝元年,关东漕运粮达400万石。灵渠的开通则联通了中原与岭南地区。更重要的是,“车同轨、书同文”大大方便了远距离贸易,使商业兴盛起来,“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自出。”(《史记•货殖列传》)
市场经济的发展带动了城市网络的兴盛。秦汉时期的大都市有:长安、洛阳、邯郸、临淄、宛(南阳)、成都。均为大型工商业重镇。出现在《》史记•货殖列传、《盐铁论》中的商业性都市还有:燕之涿、蓟;魏之温;轵,郑之阳翟;楚之宛邱;杨、平阳、陶、江陵、寿春、合肥、番禺等,“皆为天下名都”,已然形成了分布全国的商业城市网。
《盐铁论•力耕篇》云:“自京师东西南北,历山川,经郡国,诸殷富大都,无非街衢五通,商贾之所臻,万物之所殖者。”
以时人笔下的长安为例:“长安市有九,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凡四里为一市”(《三辅黄图》卷二)。“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内则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于是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班固《两都赋》)。
除了这正规的“九市”之外,长安还有“会市”“长安城南北为会市,但列槐树数百行为队,无墙屋,诸生朔望会此市,各持其郡所出货物,及经书传记、笙磬、器物,相与卖买,雍容揖让,或论议槐下。”(李昉《太平御览》卷八百二八,引《三辅黄图》)这显然是大型的集贸市场。
对长安市场规模之巨大,市场交易之繁忙,市民之富庶,张衡在《西京赋》中描述道:“郊甸之内,乡邑殷赈,五都货殖,既迁既引。商旅联槅,隐隐展展。冠带交错,方辕接轸。”
其他都市亦有类似记载,不赘。但关于洛阳的一则记载值得注意:
“今举俗舍本农趋商贾,牛马车舆填塞道路,游手为巧充盈都邑,务本者少浮食者众,商邑翼翼,四方是极。今察洛阳,资末业者什于农夫,虚伪游手什于末业。是则一夫耕百人食之,一妇桑百人衣之。以一奉百,孰能供之。天下百郡千县,市邑万数,类皆如此。”(《潜夫论·贵忠篇》见《后汉书·王符传》)。
“末业”即工商业,工商业者十倍于农夫,在大城市里可以理解。但虚伪游手十倍于工商业者,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意味着社会上已经存在大量的无业游民。这两个十倍,意味者一个农夫要为10个事“末业”者和100个“虚伪游手”提供衣食之资。更危险的是,不仅洛阳是这样,“天下百郡千县,市邑万数,类皆如此。”这样的态势,何以为继?
按王符的描述,城市人口占到99%以上,这可能有些夸张。但一些证据表明,城市人口的比例已经远超出了我们对一个农耕文明的想象。
汉宣帝临死之年,一个问题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方今天下少事,繇役省减,兵革不动,而民多贫,盗贼不止,其咎安在?”(《汉书·宣帝纪》)。
两千多年后,何兹全回答道:
“其咎安在?其咎在于富商豪强的土地兼并。宣帝晚年的情况,更鲜明的显示汉代社会出现危急的原因是交换经济的发展,而不是租赋徭投的征收。”(何兹全《中国古代史》)
继承宣帝的是元帝,元帝名臣贡禹上疏论“末利深而惑于钱”之害时,指出“民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汉书•贡禹传》),即农业人口不足50%。
其他人则描述了当时人民流亡的情景:
贾捐之:“民众久困,连年流离,离其城郭,相枕席于道路”(《汉书•贾捐之传》)。
鲍宣:“流民亡去城郭。盗贼并起”(《汉书•鲍宣传》)。
汉成帝:“间者郡国谷虽颇熟,百姓不足者尚众,前去城郭,未能尽还”(《汉书•翟方进传》)。
据此,何兹全认为:
“贾捐之、鲍宣和成帝的话,反映西汉后期,城邑是集中了大量人口的。城邑人口和农村人口对比,不会像王符所说到一百比一,也或者不会是一半一半,但百分之四十或三十大约是会有的。”
“汉代临淄十万户,一户以五口计,已是五十万人口。百郡千县市邑万数,全国城市的人口总数,一定很多。”
“汉代大量人口是居于城邑的,说百分之三十、四十居于城邑,大约是不为过的。”(何兹全《中国古代社会》)
这样的城镇化率,意味这什么?与之对比,1996年中国城镇人口才占到总人口的30.48%,2003年才占到40.53%,2010年才达到49.99%!(历年《中国统计年鉴》)。而那个年代的产业结构,根本不足以吸纳如此之多的非农劳力,所以,王符对“虚伪游手”之庞大忧心忡忡。
与“虚伪游手”暴增并行的,是富商巨贾的暴发。朱伯康统计《史记•货殖列传》、《前汉书•食货志》的记载,发现“秦汉时期‘富拟王侯’见于正史的商人有30多人,他们的资产在数千万以上,其他财富不到此数的富商大贾更多”(朱伯康等 《中国经济通史•上》)。“若至力农畜,工虞商贾,为权力以成富,大者倾郡,中者倾县,下者倾乡者,不可胜数”(《史记•货值列传》)
正是这些“倾郡”、“倾县”、“倾乡”者的崛起,导致大批弱小宗族衰败、瓦解,向社会抛出大量“脱序人”,“脱序人”的大量出现,导致雇佣劳动盛行。战国到两汉,“庸耕”、“庸作”、“赁作”、“卖庸”、“客庸”、“庸以自给”之类记载充斥史籍,许多著名人物都有充当雇佣劳动者的经历,如陈涉、栾布、匡衡、倪宽、公沙穆、卫飒等等。自由的雇佣劳动力的出现,为市场经济的运行提供了必要的要素条件。流入城市的“脱序人”,少数在“末业”中找到生存空间,而多数则成为“虚伪游手”,那些没能流入城市者,则在山野草莱间,为“绿林”、“赤眉”、“铜马”、“黄巾”积累后备兵员。
更为严重的是,富商巨贾与皇家、官场关系密切。如广开铜矿,操铸钱业而富甲天下的邓通,就是汉文帝宠臣,又如吴王刘濞专山泽之饶,以成私威,最后发动吴楚七国之乱。“是时,吴以诸侯即山铸钱,富埒天子,后卒叛逆;邓通,大夫也,以铸钱,财过王者。故吴、邓钱布天下。”(《前汉书·食货志》)
钱穆注意到:
“当时商贾经营事业,【据史记货殖传所载。】约可分为采冶、制造、种殖、畜牧、运输诸项。这些事业,第一有待于山泽禁地之解放,【详第五章】第二则有赖于大规模之奴隶运用。”(钱穆 《国史大纲》第三编 秦汉之部)
这显示,市场经济的发展,一则需要巨量的自然资源,二则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当时自然资源来自“山泽禁地之解放”(可见所谓“土地流转”之类问题,早在汉代就以别样形态出现过);而劳动力只能在农民破产的基础上获得其来源(史学界曾长期争论中国有无奴隶社会,它在何时结束。汉代大规模存在奴隶的事实,成了双方争论不休的焦点之一)。
放任自由的市场经济教训了当权者。早在文帝时,贾谊就主张“禁铜布”,即国家通过控制货币材料以垄断铸造权。文帝时的晁错则指出:商人“亡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乘坚策肥,履丝曳缟”。其财富导致了巨大的政治势力:“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政、经优势使之成为土地兼并的主角“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前汉书·食货志》)汉武帝时“天下奢摩趋末,百姓多离农亩”,东方朔甚至指着皇帝的鼻子谴责道:“上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独不奢侈失农,事之难者也。”(《前汉书•东方朔传》)
为了长治久安,当局不得不再次限制市场经济。汉武帝启用桑弘羊实施管制经济。但“事实证明,汉王朝虽多次严申抑商法令,而终汉之世,商贾势力不是越来越衰弱,而是越来越强大”(朱伯康等 《中国经济通史•上》)。到西汉末期,商人大土地所有者兼并土地,农民破产流亡沦为奴隶,商人资本操纵社会经济,导致了剧烈的社会矛盾。
到西汉哀帝时,大司马师丹提出对贵族豪富占田及奴婢的数量加以限制。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提出详尽的措施:从诸侯王到吏民百姓,拥有田产最多不能超过三十顷;占有奴婢的数量,诸侯王不得超过二百人,列侯、公主不得超过一百人,关内侯、吏民百姓不得超过三十人;富商大贾不得做官、不得拥有田产;田产、奴婢数量超过以上限制者,一律没收入官;官奴婢年在五十岁以上者,可以免为庶人。这显然是缓解社会矛盾,挽救王朝的必要措施。但产官学一体化的豪强集团不可能接受这个损及其私利的改革。这个被束之高阁,沦为一纸空文。改革失败使刘姓皇统在社会上失去威望,导致了王莽代汉。
王莽的改制,则集中在土地问题、奴隶问题和货币问题上,然而,豪强之弊已入膏肓,西汉王朝只能覆灭。而依赖豪强势力重建的东汉政权,更不可能根治此弊。结果,两汉均被流民起义动摇国本,随后被自己养大的豪强们取代。
这一历史过程的带给人们的教训极为深刻。自公元184年黄巾起义始,天下大乱,中央政权衰败,外戚、宦官、军阀、豪强轮番登台,中原衰落导致外族入侵,史称“五胡乱华”。等到589年随灭陈,再次完成统一,整整用了405年!
这一过程中,集中了大量人口的商业都市,如洛阳、长安、徐州、荆州、寿春、一个个凋敝;广大国土上则是一片凄凉,曹操看到的是:“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使吾凄怆伤怀。”(建安七年军谯令)曹魏司空陈群称:“丧乱后人民比汉文、景时不过一大郡”。杜恕、蒋济亦有同样判断。
钱穆据史料汇总,称蜀亡时有94万人,吴亡时有230万人、魏平蜀时有443.3万人。三国合计767.3万人(钱穆《国史大纲》第四编)与之对比,汉平帝二年官方统计数据为5,959.5万人,汉桓帝永寿二年为5,648万人。经过汉末、三国的战乱,人口下降超过85%。而幸存的农民,则从两汉时的编户齐民,沦落为强宗豪族的“部曲”。
“如是则农民由国家的公民,【编户籍,纳租税。】一变而为豪族的私属。【纳质任,称部曲。“质任”即抵押,凡为部曲,必纳其亲属子女为抵押品,以表诚信。】实在是农民身分之降低。”(钱穆《国史大纲》第四编)
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市场经济大发展,得到了这样的社会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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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2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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