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2010年7月号《新知客》，请勿转载。请大家多多支持《新知客》，选择在科学网发布此文是因为答应了一位朋友要请她雅正文章。明天还会发布一篇关于自杀倾向的调查文章，希望能让大家真正的了解自杀和中国人（一斑）的心理状况。

整容可以帮女人修饰缺陷，重获自信，再造青春；随着一众好莱坞明星、韩国女星整容史曝光，越来越多的普通女性也加入了整容和美容大军。但别高兴太早，最近的研究发现，尽管注射肉毒素会帮助女人变身皮肤紧致的小脸美女，但同时也可能影响女人的社交魅力！

怎么回事？难道美女不再惹人怜爱了吗？非也，因为注射肉毒素会麻痹面部肌肉，使接受手术者难以做出皱眉、愤怒或者悲伤的表情，从而影响手术者在社交中的情感体验和表达，甚至无法表现出同情，即使在被告知亲友去世的时候也会显得冷漠！

可是，整容又怎么会影响到情绪表达和体验呢？说来话长。

从生理学角度看，人的面部分布着多组神经精细控制的肌肉，它们可被区分为两类，一类是连接面部皮肤的表层肌，它们或是充当括约肌以改变嘴、鼻、眼的形状、或是牵拉面部皮肤，例如额肌的活动可以使人皱起额头而扬起双眉；颧骨肌收缩使人提起嘴角而产生笑容；皱眉肌的活动则使人皱起双眉。另一类是固着于颅骨的深部肌，例如咀嚼肌，它能使人产生咀嚼动作。显然，其中的皱眉肌对表达愤怒、悲伤等负面表情非常重要^[1]。

图一 部分面部肌肉

图释：眼部和嘴部是面部最为活跃的区域，箭头方向是肌肉的运动方向（图片来源：http://www.wolaikanshu.cn/Article/sandi/Maya/200909/33428.html）

光阴流逝，岁月在皮肤上刻下印记。这是由于肌肤自我修复能力减弱，表情牵动肌肤产生皱纹就变得明显。整容时为了让面部皮肤光滑紧致消除表情纹，常采用注射肉毒素的方式。肉毒素是一种革兰染色阳性厌氧芽孢肉毒杆菌在繁殖过程中产生的嗜神经外毒素，能引起肌肉松弛麻痹，使肌张力减低，让肌肉拉长平贴在骨面上，从而达到瘦脸或鱼尾纹消失几个月的效果 ^[2]。得到美丽同时，由于面部肌肉麻痹，表情动作就会受到影响。如朝阳医院整形外科副主任医师范巨峰认为，“因为阻断了神经对肌肉的传导，肌肉不收缩、力量减弱、松弛，由它的作用产生的相应表情活动就消失了，比如如眉间肌支配的皱眉动作，那么由它作用形成的皮肤皱纹也随之消失。”^[3]

图片二 注射肉毒素

图释 现在美国和我国主要使用保妥适（A型肉毒素BTXA），开始被用来消除上半面部的皱纹，后来应用范围逐渐扩展到下半面部。（图片来源：http://www.lifeworld.com.cn/Item/774.aspx）

   而表情在社交中有至关重要的作用。20世纪50年代的一位研究肢体语言的先锋人物阿尔伯特·麦拉宾发现：一条信息所产生的全部影响力中7%来自于语言（仅指文字），38%来自于声音（其中包括语音、音调以及其他声音），剩下的55%则全部来自于无声的肢体语言。

   人类学家雷·博威斯特（RayBirdwhistell）是最初非语言交际——他称之为“动作学”——的倡导者。针对人与人之间发生的非语言交流，博威斯特也做出了相似的推断。他指出：一个普通人每天说话的总时间大约为10~11分钟，平均每说一句话所需的时间则大约只有25秒。同时，他还推断出，我们能够做出并辨认的面部表情大概有25万种。

   和麦拉宾一样，博威斯特还发现，在一次面对面的交流中，语言所传递的信息量在总信息量中所占的份额还不到35%，剩下的超过65%的信息都是通过非语言交流方式完成的。我们对发生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上千次销售和谈判过程开展了详细的研究，其结果表明，商务会谈中谈判桌上60%~80%的决定都是在肢体语言的影响下做出的^[4]。

   有学者认为，面部表情的主要功能是辅助人们的语言交流，在人们的交谈过程中加强情绪信息的传达。在社交情境中，人们表达情绪的面部表情比起独自一人时显示得更多而且更明显^[5]。我们在网吧会看到不少聊得热火朝天的网友时常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甚至大笑起来，正是基于这个原因（虽然网络交流是虚拟的社交，但也是社交）。而很多时候网络上的文字性讨论容易引起误解和争吵，一个可能的原因在于，交谈双方无法从对方语气判断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是讽刺还是调侃；更无法看到对方的表情，只能根据对方的文字判断对方的立场和意图，于是误会产生了。可见，如果注射肉毒素影响表情动作，很可能引起社交障碍。

   细心的网友会问，肉毒素妨碍表情动作，因此影响感情表达可以理解，那为什么又会影响感情体验呢？原因在于，人的表情不但向他人表达自己的情绪情感，反过来还帮助自己获得情绪情感体验！举个例子，当你心情不好时，如果对着镜子咧开嘴傻笑，坚持三分钟，你会发现自己心情变好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阿Q精神？不是。因为面部表情在情绪体验获得中还有重要作用。

   早在1963年汤姆金斯提出了面容反馈假说，认为面部表情能够引发情绪体验。汤姆金斯认为，当我们开始意识到面部表情时，随之就意识到情绪。也就是说，本来你心里像一池深潭一样平静，但如果你露出笑容的话，你会很快体验到快乐愉悦的感受。另一位心理学家伊扎德假设，情绪是生理现象、肌肉动作和主观体验的复合，情绪对于个人和社会交往具有生物的和心理的功能。^[6]

   随后，拉尔德及其他研究者对该假说进行了验证，他们要求被试咬住一支笔，或者用嘴唇叼着笔，同时评价一些漫画的可笑程度。结果显示，用牙咬着笔的被试比嘴唇叼着笔的被试更加觉得漫画可笑。原因在于，用牙咬笔的动作促使被试做出笑脸，而嘴唇叼着笔的动作则不能使人产生笑的面部表情。该实验提示，笑的面部表情可以使人增强愉悦情绪。^[7] 因此请记住，下次如果你情绪低落又想尽快走出来时，不妨用牙咬笔三分钟！

   心理学家进而认为，当我们默读带有感情色彩的语言时，面部肌肉有与文字感情色彩对应的自发活动。当读到黛玉归天时，你会紧皱双眉做出悲伤表情；读笑话时，你会咧嘴大笑。心理学家还发现，与皱眉相关的肌肉瘫痪将影响我们对负面情绪的理解，但不影响对正面情绪的理解。

   由美国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心理学家戴维·哈瓦斯领衔的研究团队前不久完成了一项研究，论文将发表在《心理学》杂志上^[8]。研究者希望确认：1）是否带有感情色彩的句子会诱发与之对应的自发面部肌肉活动，2）是否对这些活动的阻断会妨碍带感情色彩句子的理解。为此研究者设计了两个实验。

   第一个实验使用EMG（肌电图）记录当被试读到含有愤怒、悲伤和快乐情绪的句子时相应面部肌肉的活动。被试包括14名男子和10名女性，他们将在电脑屏幕上读到一些相互间独立的句子，每个句子间隔三秒钟呈现，要求被试阅读并理解这些句子。随机呈现三个句子后，会要求被试回答一个判断题，以此保证被试能够理解句子。

注释：实验中请被试阅读的句子

带有愤怒色彩的句子：

1）和顽固的持有偏见的人争执后，你步履蹒跚，砰地关上了车门。

2）那个过分热情的电话销售员缠着你不让你去吃午饭。

3）那个自高自大的教授给你的工作负荷是毫不合理的。

带有高兴色彩的句子

1）炎热的夏天，水面公园的水被重新充满。

2）最后，你登山了这座高山的顶峰。

3）你跳上了通向你恋人寓所的楼梯。

带有悲伤色彩的句子

1）当你走进殡仪馆时，你忍住了悲伤的泪水。

2）在你生日当天，你打开电子邮箱却发现没有新邮件。

3）你最好的朋友刚刚因为精神疾病被送医院治疗了。

   在实验说明中没有向被试透录和情绪有关的线索，被试被告知实验是测试阅读时的皮肤电。读完句子后，被试右手按键读下一个句子，用左手按键回答问题。

注释：心理学研究道德规范要求，被试有权知道实验目的，并有权在实验中任何时候、无条件、无须给出理由地退出实验。但有时为了免除实验中的霍桑效应（当被试知道实验内容时会表现得更好），常采取所谓的单盲实验，即实验前并不告知被试真实实验目的，只告知被试同实验相近但不会干扰实验结果的信息。有时为了屏蔽罗森塔尔效应（实验者效应，主持实验者知道实验目的时被试的成绩要优于主持实验者不知道实验目的时），还会采取双盲实验，即实验主持者只知道实验的步骤和程序，同被试一样都不知道实验目的。如有必要，在实验结束后再告知被试真实实验目的。

   我们对比了阅读时愤怒、悲伤和快乐三组肌肉的活动。图3刻画出当被试读到句子时肌肉活动对比基础水平的改变以及时间过程。对皱眉肌来说，悲伤和愤怒句子诱发的活动远超过快乐句子诱发的活动。对提颊肌来说，快乐句子诱发的活动远超过悲伤和愤怒句子诱发的活动。对眼斜肌来说，快乐和愤怒句子诱发的活动远超过悲伤句子诱发的活动。因此得出结论，理解表达不同情绪的句子会促使对应的面部肌肉活动。

图三：

注释：心理学研究中，常会遇到数据间的差异来自于误差还是来自于两个变量确实不同。举个例子，假若我们以高考成绩判断教学水平，A校高考语文平均成绩是102分，B校平均成绩是104分，我们能不能说B校在语文教学方面比A校好呢？仅靠平均分数是不够的，因为可能存在A校某个学生发挥失常拉低了分数，也有可能是阅卷时主观题评分标准不统一造成的偏差。心理学研究里常采用一些统计方法来判断两组数据之间是否真的存在差异，在这个研究里，宣称存在差异的都是在一定水平上经过统计检验的。

   在第二个实验里，研究者想弄清楚，当用于表达负面情绪的肌肉瘫痪时，是否会有选择地妨碍有愤怒和悲伤色彩句子的理解。我们选取接受皮下注射肉毒素以对眉间线美容的人作为被试。被试都是首次使用肉毒素，只对皱眉肌注射了12-20个单位。

注释：1）心理学研究道德规范要求，实验不能对被试造成伤害或者可能对被试造成伤害。这是很多时候采用动物进行实验的原因。肉毒素简单说是一种神经毒素，大量注射可能致死，而且法律对整容师的技术水平和行医经验都有要求，心理学研究者很难达到注射资格。所以实验只能邀请已经接受过手术的被试。心理学实验还有对被试个人资料严格保密的义务，实验结果只会看到统计数据，不会看到个人资料。

2）肉毒素一次注射不能超过2000个单位，在用来除皱时，每个注射点一般用5个单位；用来瘦脸，一次每侧注射大概在50-60个单位左右。

   在接受治疗前和接受治疗两周后，40名女性被试分别接受了实验一里提到的任务（被试阅读到的句子会不同），并且在介绍中没有指向情绪的内容，我们主要通过被试完成任务的时间来考察前后是否存在差异。

注释：在心理学研究里，完成任务时间是重要的研究指标。在这个实验里，阅读和理解句子的时间更长意味着被试要花更多时间体验和思考。

   如图四，结果发现，在手术后被试阅读含愤怒和悲伤色彩句子的时间都显著增加，而阅读含快乐色彩句子的时间则几乎没有变化。

图四：40名接受了整容手术的女性在手术前和手术后阅读时间对比

   有人会提醒，有没有可能正好被试在第一次实验时正好心情不佳，而接受了整容之后心情不错，于是造成了差异！研究者已经提前想到了这个可能。他们通过名为PANAS-Now的情绪自测量表，对其中16名被试分别测试两次实验时的情绪状态，经过分析认为，阅读时间改变和前后情绪状态没有关系。于是研究者认为，正是由于注射了肉毒素，使得被试皱眉肌被麻痹，影响被试在阅读时做出愤怒和悲伤的表情，从而妨碍被试对含愤怒和悲伤情绪句子的理解。

这个结论显示出肉毒素用户在社交中可能面临潜在障碍。假如你是一位接受了肉毒素注射的人，你重拾青春美丽。但当你的一位朋友以非常哀伤的表情和话语，说他患上了一种严重病症。而由于你表达悲伤等负面情绪的面部肌肉被麻痹，你将比以前更难获得和朋友感同身受的感觉。常识告诉我们，当心情不好时，找个好朋友倾诉一下，如果他能理解你的感受，你会变得好起来。如果你无法感受到朋友的悲伤，也就不能分担他的痛苦了。另一方面，由于你理解朋友的感受迟缓，同时表情肌又被麻痹，即使是勉力做出哀伤和同情的表情，也要比术前花费更长时间。这种情况下，朋友可能认为你对他漠不关心或者心不在焉。

因此，尽管很多整容医院强调，只要医生技艺高超，肉毒素不会让用户面无表情，但哈瓦斯的研究还是指出，使用肉毒素存在潜在风险，那些朋友众多、社交极广的美女们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其实，岁月会在每个人的脸上刻下痕迹，也许我们不该刻意抹去这种印记。笔者认识一位年过六十的女知识分子，虽然她已经不再拥有二十岁女孩的青春和三十岁少妇的风韵，但她举手投足间的优雅和自信让人折服。每个人都曾拥有过青春，而当青春不再时，自信会成为支撑另一种美丽的灵魂。

 

[1] 张卫东  生物心理学  P202

[2] 延伸阅读  肉毒素注射成为一种美容新趋势   瘦脸术PK:注射肉毒素VS磨骨术

[3] 肉毒素美容不要太盲目

[4]以上三段摘自亚伦·皮斯 和 芭芭拉·皮斯 比说话更有效的沟通方式

[5] 张卫东  生理心理学  P202

[6]K T 斯托曼 情绪心理学   P345

[7] 张卫东  生物心理学  P203

[8]论文见《Cosmetic Use of Botulinum Toxin-A Affects Processing of Emotional Language》

杂志上没有的延伸阅读：

早在1872年，《物种起源》和《人类起源》的作者达尔文就出版了《人类与动物的表情》一书。书中指出，现代人类的表情和姿势是人类祖先表情动作的遗迹，这些表情动作最初具有适应意义，以后就成为遗传而被保存下来。例如，愤怒时咬牙切齿、鼻孔张大的表情是人类祖先在行将到来的搏斗中的适应动作。正因为表情有其生物学根源，所以许多最基本的情绪，如喜、怒、哀、乐等原始表情是具有全人类性的。从此，身体语言研究成为一门正式的学科，达尔文的一些理念和观察陆续被各国的研究人员所证实。

图五 猩猩和总统的表情

图释：达尔文从系统发生的观点对动物行为进行了比较研究，揭示出不同种的动物在行为模式上有相似性 。有好事者对比了历届美国总统和猩猩的表情，我们发现二者之间不少表情确有相似之处。（图片来源http://www.9haow.cn/2009/09/26/xingxing_zongtong.html）

   不但如此，心理学家还发现，人们产生一些特定情绪的面部表情具有跨文化相似性。例如，处于前文化社会的新几内亚土著人表达其特定情绪的面部表情与工业化社会中的人表达相同情绪的面部表情相像。20世纪60年代末，艾克曼到新几内亚高原地区调查了住在那里的原始居民。那里的人没机会接触西方文化，他们几乎没见过杂志、相片和电视。艾克曼给当地居民讲述了一个故事，然后让他们选择一张最适合这个故事中人物表情的图片。结果发现，不论男女老少，他们的判断和西方人高度一致，唯一例外的是他们不能区分害怕和惊奇。在另一任务里，艾克曼让新几内亚人表达出与故事吻合的表情。结果发现，他们所做的表情和西方人没有差异。而且，这些原始居民的表情也能准确地被西方人辨别。

图六  艾克曼在新几内亚拍摄的表情照片

注释：艾克曼用类似的照片来研究表情传达的信息。（图片来源：http://www.psybook.com/thread-13618-1-1.html）

   然而这种面部表情的普适性只限定于一定的情绪体验。其他研究者指出，社会文化能够形成某些特殊的表示规则，当人们习得这些规则后，就可能不同程度地掩盖面部表情的普适性。因此，情绪面部表情识别中存在着组内优势效应，即情绪由自己文化群体中的成员表达时，就更容易被识别。如有研究发现，美国人识别美国人情绪面部表情的照片时，准确率为83%；欧洲人识别美国人面部表情的照片时，准确率为75%-83%，日本人识别美国人面部表情的照片时，准确率为65%；非洲人则为50%。

   而从进化的角度看，面部表情识别对个体和群体生存有重要作用，比如某种食物不适合人类消化，如果我们能够对此准确地表现出厌恶情绪，那么其他亲人就会避免吃这类食物。同样，如果能准确地识别他人的情绪，将有助于个体的生存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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