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去黑龙江。

终于跳上K7033。车里开了暖气，很是暖和。所有的广播都用俄语重复一遍，呜拉呜拉地一个字也听不懂.。车晃晃悠悠，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五点天就亮了，铁路两岸都是树，黄黄绿绿，颇为美丽。

 

六点半到黑河，崭新的车站，还在建设中，连月台都没有。站前广场上奇怪地停满了崭新的出租车。站前路也在修，或许太早吧，无人施工。从小巷拐出两辆中巴，是公交车吧，大花小朵地涂抹得甚是美丽。上学的孩子匆匆走过，主妇们拎着青菜与油条。熙熙攘攘的早市挂着10元一件的T恤，旧书摊前围了一圈的人。二元小店堆满薄薄的口罩，甲流的阴影清晰可见。

 

突然就到了江边。水泥与地砖铺就的堤岸，还有个小广场，这就是黑龙江公园了。广场上立着菠萝与恐龙的造型，人们都在憧憬遥远的景象吧？几个大纸板上写着“中俄界河”，大约是供照相的。数码快照的亭子里老妇在安静地吃面。还有一大一小两个望远镜。

 

黑龙江。

白山黑水。

东北的母亲河，中国第三大江。

曾经的内河，如今的界江。

《瑷珲条约》、《尼布楚条约》、《布连斯奇条约》、《恰克图条约》、《中俄北京条约》、《勘分西北界约记》、《伊犁条约》。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中华民族的家园，就这样归属异国。

曾经的海兰泡。

曾经的海参葳。

曾经的。。。

读史时热泪时时涌现，面临这真实的龙江，竟如此平静。

 

黑龙江。

黑色的，巨龙，长江。

如此安静，如此清澈。淡淡的黑色，来自丰富的腐殖质，这是中国最肥美的一块土地，插根筷子能发芽。

 

江是如此的清浅，不过几百米吧，似乎可以趟过。对面的布市，一条大道，疏稀的红楼，兰房子的屋顶上是金色的小球。高倍望远镜的性能太好了，秋天的街道上落木萧萧，寥寥无几的行人匆匆而过，女人裙边的花纹依稀可见。我不得不把望远镜往回调，看看静静流过的江水，确认看到的是彼岸的俄罗斯。

白桦林的清香，徜徉着俄罗斯的灵魂，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肖洛霍夫的俄罗斯。高原上驰过哥萨特骑兵，彼得大帝、叶卡琳娜大帝的俄罗斯。苏联红军跨过黑龙江，列宁、斯大林的俄罗斯。中国商人涌向彼岸，戈尔巴乔夫、普京的俄罗斯。经济与地缘政治的纠缠，因了太近，扑朔迷离。

 

走下堤岸。

水是如此的清澈，冷冷地带着暖意。太阳从东方升起，江面却无金光。太黑了吧，这水，吸收了全部的光芒。一位大哥在江里游泳，赤裸的身体在水中泛出白光。游船上的小伙子在听广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我喊向小伙子能否开船，小伙子喊向我，“没客人啊，姐，夏天来吧”。寒风吹过，几只塑料袋飘飘忽忽落进江心。

 

也有几个游人，照完相匆匆离开。飘雨了，我拿出手套。坐在江边的大石上读食指的诗。天才诗人的闪逝，令不肯离开红尘的我等俗人唏嘘，如海子，如顾城。食指呢？高干子弟、红卫兵、地下诗人，多么奇怪的组合。十七岁的诗人写下鱼儿三部曲，二十岁的诗人喊出相信未来。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冰雪荒原里，诗人用青春燃起篝火，让哪些想逃离心灵荒原的同龄人得到温暖。二十岁的诗人被偷偷地广为传诵。二十八岁的诗人疯了。四十九岁的郭路生恢复健康，四十九岁的诗人，消失了。

 

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

 

鲁迅说，悲剧是把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他忘了加一个期限。最美时节香销玉陨的虞姬，二千年为人津津乐道，谁在意八十老妪核桃般的肌肤也曾泛着少女的嫩滑？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慢慢地老去，慢慢地decay。悲剧加入柴米油盐，就成了杂烩。李鸿章大杂烩。满清最后一位权臣、马关条约辛丑条约屈辱的缔约者，留给西方的就是这样一道“中华料理”。

 

太阳出来了。

烈士塔下蹒跚学步的孩子在嬉戏。老人们在下棋。一只笨笨的小胖狗在绕着自己转圈乱叫。我蹲下来看它，它停下来看我，圆圆的眼睛。烈士叫王肃，“1945年为国民党反动派所残害”。五十四年过去，国民党友人来访大陆了。同文同种同胞。曾经的战争，如此、、、荒谬；三千万头颅，如此、、、残酷。历史没有善恶，历史没有对错。历史，就是历史。今天的标准，不能反推于过去。理想和信念，被历史的长河带走，留下的，不过一掊黑土，甚或，连一掊黑土都不曾留下。黑土中的灵魂，为理想和信念所牺牲的灵魂，无论属于胜利的那一方，都不应被忘记。同文同种同胞的战争，永远不该再发生。

烈士塔下嬉戏的孩子，或许永远不会明白反动派的含意。烈士塔里的英魂，或许正是要换来这无邪的嬉戏。

 

黑龙江。

美丽的黑龙江。静谧的黑龙江。清浅的黑龙江。

东北的母亲河，中国第三长江。

曾经的内河，如今的界江。

深秋阳光下的黑河，边境小城，清洁而美丽。

 

2009年秋于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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