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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节日,亲戚间互相送节礼,比较重要的是中秋和春节。中秋时送月饼、烧鸡、苹果和茉莉花茶。春节送牛羊肉、白条鸡和蜜三刀。我们家是穷讲究,这些东西平时一概不买,但临近节日这些东西仿佛都不花钱似地往家搬,我对肉之类其实并不太感兴趣,最馋的是蜜三刀,咬一口下去,甜蜜的感觉跟被爱的感觉差不多,但是难得能吃上一个,因为要送礼,这家可能没收,还得留着去那家送,这家送的蜜三刀也不能动,因为还得继续流通。等节礼送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往往只有两个难吃的五仁月饼或者一斤生羊肉,难得会有一两个枣泥的月饼,我和我哥就分了吃了,然后父母就开始吵架了。
吵架的气氛是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大舅二舅来的时候还好,他们家生活条件好一点,带的礼物比我们要还回去的要多一些,有时他们还会给妈塞点钱,他们每次来都呆不久,我父亲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他们基本和他无话可说。三姨每年也会来,她长得很漂亮,跟我姥姥很像,我有时怀疑我妈不是我姥姥亲生的。三姨很随和,有时还会跟我说一两句话,问问我学习成绩。她也呆不久,我印象中我妈这边的亲戚几乎没有在我们家吃过一次饭,大概是因为我家太穷太逼仄,一家子人也都抠抠索索,说话都不利索。他们都走了之后,我家就会空前的富裕,有时我和我哥还能获准喝一两罐汇源芒果汁,我爸和我妈此时相安无事。
二叔三叔和四叔通常都一大家子一起来,三个婶子和十个孩子,他们通常要留下了吃顿饭,这就为吵架埋下了伏笔,我妈通常会为他们炖一锅羊肉白菜,这样就会搭上我们收到的所有羊肉,可能还不够,牛肉烧鸡也得搭上,那十个孩子非常地能吃,有时一大盆菜上来我还没夹上一两筷子就见底了,然后我和我哥舍不得喝的果汁也被分光了,我收藏的一个饼干盒子被二婶家的孩子偷偷拿走了,我家的凳子马扎子都遭到了无情地破坏,院子里有时种的几朵花也难逃毒手。把他们送走那一刻,我妈还是愉快的,把向邻居家借的碗筷都换了回去,还跟邻居说了说我们家的盛况,边说边笑得十分开心。到了家开始收拾满地的瓜子壳和花生皮的时候我妈就开始有点生气了,我家堂屋地面还没有做硬化,还是泥土地,瓜子壳扔地上被踩来踩去就陷进去了,需要用手指甲盖一个一个抠出来,等我妈蹲在地上半天好不容易把所有的瓜子壳都清理干净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我和我哥这会就知道不能惹她了,假装看书或者写作业。我爸也在酝酿吵架的气氛了,他从我妈愤愤不平的脸上已经感受到了侮辱。他于是什么也不干,坐在椅子上发呆,还会偶尔大声地叹气。我妈先对我说话了:“你的饼干盒子呢?”我先楞了一下,我以为她没注意到。“不知道,还在老地方吧。”我有点紧张地说,然后也不动,继续写作业。她又沉默,去厨房洗碗。那会我们住老院子,厨房是独立的,我们在堂屋里就听着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响,还有水勺挖缸底发出的使人浑身难受的刺耳声音,一声又一声。忽然听见咣的一声闷响,大概是什么东西碎了,我先跑去过看,是一个和面盆掉地上了碎成了几个瓦片,她应该是失手打碎的,因为她看我的时候脸上有点不好意思的神情。我爸这时从堂屋冲到厨房,随手拿起案板上一个香油瓶重重地摔倒了地上,厨房当时已经做了硬化,是水泥地,香油贱了我们一身,香气四溢,我因此患上了香油的PTSD,一直到现在都不太喜欢香油。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得上一场酣畅淋漓的吵架呢,就是神仙老子下凡也阻止不了他俩吵架了,于是他们吵得格外凶,邻居们纷纷出门在我家大门口站着旁听。
“你神经病啊!”我妈瞪大眼睛凶狠地望着我爸。
“你才有病,哼哼唧唧一天,别人光吃你口水了!”我爸才思敏捷。
“我伺候恁吃伺候恁喝还伺候不对了,一家人赛土匪!”我妈也不示弱。
“恁家才土匪,恁爹就是土匪头子!”我还不知道我姥爷有这能耐。
“没见过吃饭这么没出息的,八辈子没见过饭了,我类个亲娘!”我妈轻蔑地冷笑。
“你看你那样,还文化人类!”我爹很无语。
“我倒了八辈子霉嫁给你!”我妈斩钉截铁地说。
“你妈X!”我爸突然暴粗口。
“你妈X!”我妈把手里的抹布扔向了他,弄了他一脸的脏水。
我爸回堂屋抄起一把椅子要来砸她,我使劲拦住了他,椅子上的毛刺扎进了我的手掌里,他的力气很大,我被撞到了地上,椅子的腿把我小腿划了一个长长印子。他并没有砸向我妈,只是重重摔在了地上,椅子断了一条腿。我起来就进堂屋了,心里很害怕,觉得这架非得吵下去不可,天要下雨,父母要吵架,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然的事情,家里也没有值钱的东西,都砸坏了都不用心疼。
吵完架之后是冷战,这期间我大姑和二姑会过了送节礼,有时这会把一场冷战再次激发成一场热战,然后就继续冷战,一直持续到中秋过完半个来月或者春节过完。邻居有时过来劝,说大过年的吵架不好不吉利,等她走了,两人又会围绕着过年应不应该吵架而大吵上一架。成年以后我才明白,吵架是他们给彼此的一条出路,也许不吵架,他们无法携手度过这一生。比起吵架带给我们兄妹的创伤,也许离婚要大的多。那个年代的人谁离婚啊,离了婚,我妈娘家那几个人的冷眼她能受到了几天,我爸倒是在老家还有一处破草屋,一片杨树林,当个老光棍应该也挺不错,但他受不了种地的苦,当初就奔着我妈是个城里人才去的。所以这个问题无解,总是讲道理也很无聊,不如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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