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87岁了，去年刚一入冬就病倒了，大家都觉得她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我妈都开始准备丧礼穿的衣服了。春节的时候，她又缓过来了，瘦弱，颤颤巍巍，但是可以下地走路，也能吃得下东西了，她习惯眯着眼坐在沙发上，天气好时就坐在门口晒太阳，袖着手。

奶奶心脏不好，基本每年冬天都是在医院度过的，我每次看她也基本上都是在医院里面。今年是在爷爷奶奶的老院子看了二老。他们的住宿条件不能算差，比儿女们都好很多，这在农村是非常罕见的。两层楼房，上下各六间，儿女们都到齐了也能住得下，院子里留了一块菜地，其余都铺上了石灰，收拾得非常干净。屋里家电家具都是时新的，还装了暖气和空调。冰箱里塞满了鸡鸭鱼肉，奶奶生病那阵子，前来探病的人送的礼物堆满了半个房间，如果他们年轻十岁，其实是过得很悠哉的，但爷爷九十了，已经直不起来腰了，“你爷爷像煮熟了的虾了！奶奶常常这样打趣他，对于生活在内陆的人说这是个很新奇的比喻，因此每个人都被逗笑了，我笑的最厉害，因为我在海边生活十几年了，见过煮熟的虾，也见过在水里游泳的虾，爷爷弓着腰两只手在不停地哆哆嗦嗦给我找茶叶和水杯，我觉得有点想笑又有些心酸。

奶奶穿了一件灰色外套，正面有两个大口袋，非常适合往里塞红包，我不由地想到。在客厅陪着爷爷说了一会儿话，奶奶就引着我去卧室床上坐着了，说里面暖和。一坐下来，她就说：“我老了，87了，都87了，青青，耳朵聋了，牙也掉光了，眼睛也看不见了，还能活几天呢”。我赶紧说：“活到100都没问题啊。”我有些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后来又意识到，说什么都不要紧，奶奶耳背的很，基本什么都听不见。她接下来说：“四万块啊，这次花了四万块，要装个支架，还要搭个桥，在心里，我可不愿意让他们弄，我禁不起折腾。”奶奶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心脏又再向她抗议了。她又接着说：“国强给了我5000，勇弟给了我2000，二姑奶奶让人捎来2000……”我的孩子哭闹起来，我站起身来去哄他。同时在心里想，我是不是应该给奶奶一些钱，来的时候没准备，身上估计现金也不多。等我哄完孩子，奶奶又拉着我坐到卧室，接着说：“国强给了我5000，勇弟给了我2000，二姑奶奶让人捎来2000……”我明白了，我必须给了，这是再明白不过的暗示了，我掏出钱包，摸出一沓钱，应该不到2000，我有些羞愧地把钱塞到奶奶的大口袋里，她没有推辞。我又接着去哄孩子了，当我再一次走进卧室的时候，发现爷爷奶奶在那里打手语，奶奶伸出几个手指比划着，两个人脸上都带着神秘的笑容。看来耳朵听不见是真的，眼睛还是可以看见的。我知道不该以一种卑劣的眼光揣测二老，但感觉自己的真情确实大打折扣。如果我真的有“真情”的话。

不知道我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心态，从爷爷奶奶那里感受到只是一种孤独。几十年拉拉扯扯热热闹闹的一生，此刻忽然静下来了，竖起耳朵希望听见门外的动静，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和几声狗叫，或者猫儿忽然跳到屋顶踩到瓦片发出瓷器碎裂的声音。坐在椅子上回忆，整个一生都在那里了，但心里永远无尽地落寞。儿女们尽尽义务偶尔来坐上几分钟，又匆匆离去。孙子们年轻娇宠，说不得，骂不得，跟他们简直没法讨论人生。全是不肖的子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