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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将以摘录与解读的方式,回顾古希腊的爱智慧传统,探讨近现代以来科学主义和相对主义危机,借鉴佛学正念正知的方法,提出超越的方法不是构造绝对而是消解相对。维特根斯坦说:“不要想,而要看”,本文则强调:“要看,要向内看”。
1、古希腊的古典爱智慧
1.1 德尔菲(Delphi)神庙写着:“认识你自己”,又写着“凡事不可过度”。
解读:在认识外物之前,先要认识自己。中立地看着自己,就会发现自己往往“凡事皆过度”。当认识与超越这些“过度”时,就是爱智慧追求智慧。
1.2 赫拉克利特:“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解读:当赫拉克利特说这句话时,他看到了相同背后的不同,不变背后的变化。前后两次的河流,表面看起来是相同的,我们也使用同样的语词来表达,然而前后两次的河流已经发生了变化,一部分的水已经流出去,另一部分的水已经流进来。
这就是理性精神。这种理性精神既可以用之于外,也可以用之于内。所谓的河流,一直在变化之中,所谓的人也是如此,一直处于变化之中的,我们的一些成见在增加,我们的一些成见在减少。向外看河流是变化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向内看我们也是变化的,“没有同一个人”。
1.3巴门尼德:“意见虽然不含真理,你仍然要加以体验,因为必须通过全面的彻底研究,才能制服那种虚幻之见。要使你的思想远离这种研究途径,不要遵循这条大家所习惯的道路,以你茫然的眼睛、轰鸣的耳朵以及舌头为准绳,而要用你的理智来解决纷争的辩论。你只剩下一条道路可以大胆前进。”
解读:不要盲目地接受意见,不要受习惯所控制,而是以理性的精神,去认识和超越意见与习惯。
1.4苏格拉底:“未经审查的人生没有价值”,又说“我知道我一无所知。”。
解读:如果只是按照习惯和习俗来生活,这样的人生是没有多大意义的。理性的精神向内观照,可以超越成见与俗见,可以活出人生的意义。苏格拉底通过对话,根据对话者的理解,引导对话者接近真相。
1.5柏拉图的洞穴譬喻:有一群囚犯世代居住在洞穴里,他们的手脚都被捆绑起来,身体也无法转身,只能直视着前方。他们的面前是洞壁,身后有一堆火把。在火把与囚犯之间,有人举着各种器物走过,火光将器物投影在囚犯面对的洞壁上,形成了变动的影像。由于这群囚犯长期看着这些影像,便以为影像就是真实的事物。如果有一个囚犯挣脱了枷锁,当他回头看到火光,虽然一时会刺眼眩目,等他适应后就知道器物比影像更真实。当他走出了洞口,第一次感受太阳的耀眼光芒,第一次看到了太阳下的真实事物。为了帮助其他囚犯,他选择了返回洞穴,想要解开囚犯们的枷锁,告诉他们那些影像其实只是虚幻的事物,并向他们指明光明的道路。这些囚犯已经习惯了洞穴的生活,习惯了以影像为真实的事物,不相信他的话,反而嘲笑他甚至想要杀了他。
解读:这是哲学史上著名的“洞穴譬喻”,出自于柏拉图的《理想国》。通过这个比喻,柏拉图想要说明他的“理念世界”和“哲人王”思想。这个洞穴譬喻与苏格拉底之死有明显的关联。可以相信,苏格拉底之死,给青年柏拉图留下了巨大的痛苦和迷惑。然而,柏拉图理解的理念世界,是否就是太阳下的真实事物呢?“马”这个语词的背后,是否真的有某种普遍的马的理念吗?在我看来,柏拉图想要摆脱相对世界的动机是值得钦佩的,但是他的努力方向是可疑的。他的努力是在相对的基础之上,期望建立起绝对的高山。相对之上的绝对。在泥泞之上,如何可能建立起不倒的大楼呢?重要的问题是消除相对和清除泥泞。如果说苏格拉底的眼光朝向内在变化着的经验,那么柏拉图的眼光似乎已经转向概念与理念。“红”这样的理念还好,“善”这样的理念是危险的,后人会将自己的成见当成“善”的理念,从而有更多的对立与冲突。
1.6亚里士多德:“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
解读: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的学生,但他的思想与他的老师柏拉图有分歧,所以才有上面著名的话。亚里士多德侧重于经验主义,将理性的目光转向于外。他观察自然界的规律,进行观察与分类,是经验科学的奠基者。如果说柏拉图开创了理念哲学传统,那么亚里士多德则开创了经验科学传统。
回顾这一历史,我们可以发现,对于苏格拉底,理性目光是朝向于经验的自己,通过内在的经验,来认识、审察和超越自己的成见与俗见。对于柏拉图,理性目光渐渐转向于概念与理念,哲学变得有些神秘化。对于亚里士多德,理性目光渐渐转向于外界物质。古希腊之后,理念哲学与经验科学高歌猛进。但是从此以后,随着惯性地向外看,理性目光变得很难再转回向内了。
2、近现代以来的科学主义和相对主义危机
2.1胡塞尔:“实证科学正是在原则上排斥了一个在我们的不幸的状态中,人面对命运攸关的根本改革所必须立即作出回答的问题:探讨整个人生有无意义。”(《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现象学》,第6页)
解读:自从理性目光从向内转向于外之后,经验科学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当我们向外看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河流,看到水分子,看到了原子和量子。然而,我们却很少能够向内看。 当我们越来越看清变化的河流时,作为主语的我们却很少变化,似乎是同一个人在看着变化的河流。
人类的心灵问题,人生的意义问题,这些都在现有经验科学之外。我们发现了自然的规律,我们却没有发现心灵的规律。我们可以破除对于自然的成见,我们却很难破除对于心理的成见。人类的科技越来越发达,然而人类的心灵却还停留于无知之幕。
胡塞尔先生身处二战这一混乱时期,他对于人生意义问题,比我们追问得更为迫切。为了应对相对主义危机,胡塞尔提出了“本质直观”的方法,期望用普遍性的本质,来拯救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然而,他的方法与柏拉图有近似之处,也是有可疑之处的。“红”的背后,有“红”的本质吗?后期的胡塞尔,从“本质直观”,到“本质直观的变更法”,再到“类型化统觉”,“本质”越来越成为构造中的“本质”——变化中的“本质”。
这种构造性,预示着另外一种解决相对主义的问题。既然一切处于变化之中,那么我们的成见也是处于变化之中。我们既然可以塑造起我们的成见,我们也可以放下我们的成见。当我们放下我们的成见时,我们就获得了真理。当我们放下成见时,我们就成为一体。
所以,在相对的基础之上,不可能建立起绝对的高山。在泥泞之上,不可能建立起不倒的大楼。重要的问题是消除相对和清除泥泞。重要的是放下,而不是拿起。握紧拳头打斗的人们,你给他们鲜花,他们会将鲜花挂在头上,然后继续战斗,重要的是放下拳头。对于对立中的人们,你对他们说 “普遍的善”,他们会用自己的经验理解出不同的“普遍的善”。于是,A与B眼中的“普遍的善”是对立的,于是继续对立与冲突。另外一种可能是,你对他们说放下我们的成见,放下我们的对立,放下我们的偏见。A放下自己的成见,B也放下自己的成见,于是A与B不再对立,于是A与B更加自由与平等。
回归苏格拉底,回归古希腊爱智慧传统!
2.2维特根斯坦:“一种(科学方法)方法把所有其他方法推到一边。与这种方法相比,所有其他方法似乎都没有价值,至多只不过处于初始阶段。”(全集第十一卷,83页)
解读:当理性目光投之于外时,考察的对象具有公共可观察性。当理性目光投之于内时,考察的对象具有私人体验性质的。经验科学可以继承和共享,私人体验却难以继承和共享。经验科学的方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于是公共可观察性成为某种信仰。根据公共可观察性作为衡量标准,就会将反思和内省的方法统统排除出去。根据第三人称作为衡量标准,就会将第一人称的体验排除出去。早期的维特根斯坦说:“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然而,分析哲学家却倾向于认为:“不可说的东西,就是没有意义的”。这两种处理方式有很大不同,前者是沉默与尊重,保持其开放性,后者是排斥与贬低,背后有封闭世界的成见。
尽管科学确实取得巨大成果,然而科学难以处理很多问题,特别是与人有关的问题,比如战争与和平,比如成见与洞察,比如痛苦与快乐,无知与智慧。维特根斯坦在早年写道:“我们感到,即使一切可能的科学问题都得到解决,我们的人生问题还是全然没有触及。”(全集第一卷,263页)
理性的精神正在于不断地追寻另外一种可能性,不断地超越现有的成见与俗见。这些成见,有可能是关于物质的,也有可能是关于心理的。正是在这种理性精神的引导下,我们才得以放下原有的成见,拥抱更多的可能性。经验科学的研究是如此,心理方面的研究也是如此,只是我们很少将我们的理性投诸于自我观察。
3、要去看,还要向内去看
维特根斯坦:例如,试考虑下面这些我们称之为“游戏”的事情吧。我指的是棋类游戏,纸牌游戏,球类游戏,奥林匹克游戏,等等。对所有这一切,什么是共同的呢?——请不要说:“一定有某种共同的东西,否则它们就不会都被叫做‘游戏”’——请你仔细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全体所共同的东西。——因为,如果你观察它们,你将看不到什么全体所共同的东西,而只看到相似之处,看到亲缘关系,甚至一整套相似之处和亲缘关系。再说一遍,不要去想,而是要去看!
解读:维特根斯坦看到了相同之后的不同,看到了不变之后的变化。在相同的语词“游戏”名目下,有着各种各样非常不同的游戏。将不同的事物,当成相同的事物,然后得出错误的结论,这是人类根深蒂固的习惯。所以,维氏说“哲学处理问题像治疗疾病那样”。对于思维混乱所致的疾病,治疗的方法就是“不要去想,而要去看”,毕竟我们往往是想得太多而看得太少。
然而,维氏似乎只是治疗到日常语言的层面,还没有继续治疗到内心经验的层面。在我们的内心层面,也经常将不同的事物,当成相同的事物,然后同样得出错误的结论。例如语词“我”,同样一个语词“我”,然而实际上我一直在变化,身体一直在变化,心理一直在变化。我们却或多或少地忽视这些变化,总是在某种程度上把身心当成一成不变。所谓的成见,就是将不同的事物当成相同的事物,将过去的事物当成现在的事物,将未来的事物当成现在的事物。如果我们可以看清楚这些成见,那么这些成见就会减少甚至消失。所以,成见也是一直在变化的。我们可以塑造我们的成见,我们也可以改变我们的成见。“解铃还需系铃人”。
因此我们说:要去看,还要向内看。
维特根斯坦:“为了生活得幸福,我必须同世界相一致。这就是‘幸福’的含义。”(全集第一卷,156页)
解读:维特根斯坦看到了我与世界之间的裂痕。我对于世界有所期盼,然而世界不合我意,这两者之间存在隔离与对立。我期盼世界是如此的,然而世界并非如此。我排斥世界是如此的,然而世界偏偏如此。我与世界之间的对立越大,我就越痛苦。
目前的经验科学难以解决这一问题。理性目光过分聚集于外在的世界,很少投注于内在的世界。外在越来越清楚,然而内在却保持原来的模糊。人类经历各种各样人为的对立与冲突,然而我们似乎还在期盼着科学来解决这些问题——好像只有科学才是唯一的依靠。从这方面来说,我们之所以还有痛苦,原因只是我们的科学还未发展到某个阶段。我们寄希望于在某个科学更加发达的时代,人类就可以快乐与自由。然而,这种希望本身却又是一种成见:它意味着我们现在确实应该不快乐与不自由——我们将我们的快乐与自由,寄托于梦幻中的明天。然而,我们的方向是否已经走错了?
我们是否可以将理性的目光转回向内呢?我们是否也需要为我们的痛苦负责?我们有没有成见?我们的成见可以消除吗?我们有没有执取?我们的执取可以消除吗?当我们不再将痛苦推给外在世界的时候,我们获得了另外一种解决痛苦的途径。
当我与世界之间的裂痕,渐渐复合的时候,或许我们可以说:我们在走向幸福的路上。
维特根斯坦:“只有并非生活在时间中,而是生活在当下的人,才是幸福的。”(全集第一卷,156页)
解读:维特根斯坦深刻洞察了记忆与期盼对我们的影响。当过去控制我们的时候,过去形成的成见应用于当下。当未来控制我们的时候,未来的幻想应用于当下。我们没有活在当下。我们忽视了当下,我们活在过去与未来的概念里,我们活在成见里。
当我们活在过去与未来的时候,意味着我们对当下不满。当我们对当下不满,我们又加深了我们的成见,进一步地走向了对立。在这样的一个接一个的当下,我们在塑造着我们的未来。
其实,研究身心之流的问题,与研究科学问题有类似之处。身心的痛苦与紧张,代表着出现了问题。我们需要面对问题,观察问题,然后分析问题。当下的痛苦与紧张,问题出自哪里呢?原因是什么?哪些原因是可以消除的?我们可以改变的部分是哪些?
所以,要以客观中立的方法,平等观察着我们的身心之流。通过这样的自我观察,渐渐地消除自己的成见与偏见。
2011年5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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