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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精选

已有 8285 次阅读 2016-8-17 20:26 |个人分类:散文广场|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看法

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


/籍利平


“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话是日本作家川端康成说的,很有哲理性。平民百姓的死,多数就是这样的。他们平平静静、无声无息地辞世;只有至亲为他们的辞世伤怀,好长一段时间无法填补精神上的缺口。关系越是密切,亲人的离去造成的心理挫伤越厉害。以泪洗面,是没有用的。埋怨苍天的不公平是没有用的,诅咒病魔的无情也是没有用的。不得不一次次接受亲人离去的现实,在心理的山谷里下滑、下滑,直至深渊。

1994年2月开始,我的母亲、父亲、书成叔叔、全成叔叔夫妇、大姐(在河北乡村)、大表哥夫妇(在内蒙)、岳父母(在京城)陆续辞世。他们的辞世,无不令我感觉悲怆。他们,有的寿命不足六十,有的刚届古稀;只有2012年初辞世的岳父高寿到了七十七,也只有他到我工作过的地方小住过数日。记得,刚调入河北丰润工作的时候,我曾经写信邀请父母到部队驻地来,他们推说住不惯,没有同意。我以为来日方长,也就没有在意。那里想得到,时隔不到两年母亲就去世了。1994年,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将要来临,我找大队政委请了三天假。可是,并没有成行——队里要求尽快完成重力仪器的格值测定,长达八个月的外业由此开始。

时间刚过了四年,1998年正月,父亲也在年届古稀之时辞世;1999年,我回到故乡,又得到了叔叔在清明节当日的噩耗。亲人辞世引发的人生幻灭感,对人的冲击力是巨大的。“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和对人类苦难的同情”,是罗素笔下的三种激情。爱和同情的力量,经常是远远大于知识的。亲人们的离去,实际上是亲情和爱的源泉一次次枯竭。一次次地同情自己,同情自己坠入了深渊。那个关怀你的人离去了,那个逗你开心的人离去了,那个劝告过你的人离去了,那个与你一起欣赏过名篇佳作的人离去了,那个听你诉说梦境的人离去了。强烈的情感冲击,让人踉踉跄跄,几乎摔倒在地。一次次以英文原文背诵哲人的著名段落,一次次地得到精神上的升华,一次次地靠近哲人的境界:Three passions, simple but overwhelmingly strong, have governed my life: the longing for love, the search for knowledge, and unbearable pity for the suffering of mankind. These passions, like great winds, have blown me hither and thither, in a wayward course, over a deep ocean of anguish, reaching to the very verge of despair.

  I have sought love, first, because it brings ecstasy –ecstasy so great that I would often have sacrificed all the rest of life for a few hours of this joy. I have sought it, next, because it relieves loneliness--that terrible loneliness in which one shivering consciousness looks over the rim of the world into the cold unfathomable lifeless abyss. I have sought it, finally, because in the union of love I have seen, in a mystic miniature, the prefiguring vision of the heaven that saints and poets have imagined. This is what I sought, and though it might seem too good for human life, this is what- at last- I have found.

  With equal passion I have sought knowledge. I have wished to understand the hearts of men. I have tried to apprehend the Pythagorean power by which number holds sway above the flu. A little of this, but not much, I have achieved.

  Love and knowledge, so far as they were possible, led upward toward the heavens. But always pity brought me back to earth. Echoes of cries of pain reverberate in my heart. Children in famine, victims tortured by oppressors, helpless old people a hated burden to their sons, and the whole world of loneliness, poverty, and pain make a mockery of what human life should be. I long to alleviate the evil, but I cannot, and I too suffer.

This has been my life. I have found it worth living, and would gladly live it again if the chance were offered me.

和亲人们的辞世相比,其他事情引起的情绪波动都是微弱的。结婚、生子、分房、调整住房、工作变动、住房被剥夺、偶尔发表豆腐块、多年职级原地踏步,这些事情都是小事。亲人们接连去世,我的情绪一直在低凹处徘徊。有时,会为自己的无能灰心丧气;有时,会因为别人的不当言行大光其火。恶劣的情绪和脾气,感染过周边的人。深层的原因,外人不得而知。自己也想克制一下,可是总有克制不了的时候。二十多年来,深交的朋友不多。深层的感受,我宁愿写下来,也不愿意说出来。说出来的感受,经常变了味,真是不可思议!

亲人们的辞世时,既没有留下文字也没有口头的嘱托。母亲临终时的眼神、父亲最后四年的孤独、岳父母直言不讳或者旁敲侧击的劝诫、书成叔叔展开在炕席上的文稿和两场巧遇之酒、全成叔叔抗美援朝的故事、婶子边聊天边轻描淡写地喝中药的细节、大姐和大表哥夫妇的关爱,我都永远记得。

去年,我特意去了留下过父母足迹的地方——河北井陉的苍岩山、河南省博爱县的寨卜昌村。母亲在世时,曾经不止一次乘坐拖拉机到达苍岩山脚下,然后攀登。她的身体并不好,并不适宜登山。苍岩山在她的心目中是圣山,三皇姑修行的故事是她科普给我的。苍岩山,对于我来说有多重含义,最重要的是——它是母亲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父亲刚过十八周岁生日不久,就随着连队到了寨卜昌村,他和我讲述过解放博爱县城清化镇的战斗过程。1947年那场战斗结束七十七年之后,我来到清化旧城、采访了当地居民。透过已经消散的弥漫硝烟,寻觅发射迫击炮的阵地。遗憾的是,我没有找到父亲接受治疗的战地医院旧址。自慰的是,此前我已经根据父亲的口述、参照博爱县志的记载写出了近万字的小说,再现了四个“九纵战士”的音容笑貌、离合悲欢。

探寻式的旅行,减轻了心底的悲怆;好友们的关切、劝解,也是抚慰心灵的良药。良药的作用,是逐渐显现出来的。

一千九百多篇科学网博文(含少量转载)和七百多篇新浪网博文、两千三百多句新浪网微博的书写,起到了平衡心理的作用。博文、微博受到的关注、评价、转载,都是文字激起的平淡生活的浪花。这些浪花,既短暂又永恒,弥足珍贵,令人珍惜。

白昼的北京,下过雨;今晚的北京,多半看不见月亮;至少在我的视野里,不会有月亮。看不到月亮,也未必是坏事。思念远行亲人的心绪,只能凭借虚幻的文字排解。道教和佛教的传说,都无法解开无神论者的心结。可遇不可求的是,夜间甚至白天,都可以做梦。在梦中看到已经失去的亲人,是多么令人欣慰!

“炎气一以去,恢台逝不留。刀笔随事屏,尘嚣与心休”。流火的七月,其实已经有了寒意。“不胜庾信乡关思,遂作陶潜归去吟。书阁乍离情黯黯,彤庭回望肃沈沈。”陶潜是令人羡慕的,笔下有桃花源,身边有田园做归去之地。

流逝的时间,是没有声息的。逝去的亲人们是无言的,我曾经在文章中引用他们说过的话、模拟他们的语气。当我写下那些文字时,我觉得他们是活生生的,是给我以苟活下去的力量的。我为他们书写的过程是愉悦的。无论逝去的亲人们是否感受得到、是否聆听得到,文字、文章都是生者和远行亲人们的交流工具。不朽或者速朽的文字,都是为他们竖立的纪念碑。为亲人们竖立无形的纪念碑,是一件值得花费时间和心血的事。

平凡的人们“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并非完全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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