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心目中的“美”，写起字来很简单，要是顶真捉摸，可真得费一点神。学者们一直说：美是“羊”和”大”的会意：“美大为美”。如果真是这样，老祖宗给人的感觉，一言以蔽之：“馋”。“羊羔美酒”吃饱了，喝足了，就美滋滋，笑迷迷，连睡大觉，脸上都带着猪八戒式傻呼呼的微笑。口腹之欲的满足，是饱，饱的结果美不美呢？很值得怀疑。“饱暖思思淫欲”，可知“饱”，和美还有一段相当的距离，“万恶淫为首”，吃饱了，倒是和丑恶接近到危险的程度。但是，汉语里又有个说法，叫做“美食家”。一说到“家”，档次就上升了，在诸子百家里，应该和和道家、儒家、军事家、文学家、改革家、阴阳家、阴谋家、野心家并列。

     美食家，之所以美，是因为讲究“色”、“香”、“味”，充分发挥眼睛和鼻子的职能，舌头的感觉倒排在第三。重点是让你盯着看，凑近了闻。一动舌头舐，口水拉下来，姿态就很难美得起来。狼吞虎咽，吃相不好看；囫囵吞枣，有拉肚子的可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有失君子风度，从容一点：又怕人家说：黄雀在看着螳螂，阴险毒辣。光是会吃，通俗的说法，叫做“好吃鬼”，闽南人台湾人叫做“贪吃婆”。吃喝不应该属于“美”，和羊也没有什么关系。汉族人和以畜牧业起家的欧洲人、匈奴人不同，不认同茹毛饮血的祖宗，而是以神农低后代为荣。故马牛羊，鸡犬豕六畜之中，排行老大的是老猪。猪的体积比羊大，可不管比羊大多少，永远是美不起来的。

    汉人的美，是和农业联系在一起。所以男子汉的男，就是一个人在田里出力。从美学来说，中国男性的力量是一种征服自然的美；但是，光出死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热炕头，还美不起来。农业这玩意儿，太不保险。水旱蝗灾，说来就来，种族绝灭，像影子一样追赶着人类。一场瘟疫来了，没有盘尼西林，也没有保险公司，孩子都死得差不多了，人的再生产就比五谷丰登还重要得多。所以，《山海经》上，最大的女中豪杰，叫女娲，她惟一的能耐就是批量生孩子。老天消灭一批，我再生产一批。这时候速度就是硬道理，生死存亡的关键。汉字中母字，是表意的，就是女字和乳房的组合，但是，一个女性只有一对乳房，那太慢，赶不上趟。恩格斯论文艺复兴时代的人说：需要巨人，就能产生巨人。这话真是有点道理。需要多生孩子，就能产生母亲英雄，用绳子一甩，泥点飞溅，孩子纷纷落地，比上帝一个一个造省事多了。

     近来中国法理学研究有了突破，据我的朋友陈良运教授研究，“羊”和“大”的结合，并不是美味的享受。从《易》的角度来解说，“羊”性情柔顺，生殖力强，“大”则为刚健雄强，是男性之意。上女下男，上阴下阳，在老祖宗那里，是男女阴阳交感为美。这不是不要脸吗？但是，当时全世界的老祖宗都不知道要脸。古希腊和古印度原初的“性美学”，就美在不要脸，大家都不要脸。要脸的反而不美了。连孔夫子都坦然承认：色食性也，不好色就是没有人性。可是要认真讲到美，最强烈的，就是色。因为它的刺激太强了，所以就不能不严加防范。偷东西吃的，可以原谅。“有个猫儿不吃腥的？”一句话，就开脱了。而强奸犯，就要捉将官里去，甚至脑袋要吃铜皮包铅的花生米的干活。

    要比生孩子的能耐，女性并没有多少优势，男性批量生孩子的潜在能量超过女性万倍，可是就没有以生孩子为能事的男英雄，理由很简单，男性本来在这方面就够英雄的了，再鼓励他朝这方面施展，一来怕地球上没法插脚，二来怕达尔文的进化论要变成退化论。所以，最早的男英雄夸父，在逐猎美人方面绝对无所成就，却以疯狂地追赶太阳而成名。结果是渴死了。可是他的手杖，化为“桃林”。有一种解释说是，理想主义的表现：让后人在大旱时期解渴。另一个男英雄后羿，把天上十个太阳射下来九个。哪来十个太阳？不过是形容大旱而已。征服了大旱，当然是豪杰。还有一个大禹则让他战胜洪水还不够，还要强调他三过家门而不入，对于女色无动于衷而扬美名于千古。所有这一切都说明，男女在美学上是有分工的。女性管繁衍，多生孩子的就受到崇拜；男性则要遏制本能，不发贱，才能保证不让老天欺侮。

    在老祖宗那里，男性的美都和超级的力量有关，力的美学，叫做阳刚之美。

    史记上说，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京戏甘露寺，有著名的唱段形容张飞：“长坂坡，一声吼，吼断了桥梁，水倒流”；武松赤手空拳，花了半个小时，把吊睛白额大虎，给报销了。但是，所有这些个降龙伏虎的英雄，在历史和小说中，级别都不高，往往都不及一些书生。项羽垓下之战，输给了小白脸张良，关公在被摇鹅毛扇的诸葛面前也显得天真幼稚，在外交上和战略上，没有高瞻远瞩的气概。

    阳刚之美，并不是一味地刚，早在魏晋，诗人就悟出了一种哲理：就是“百炼钢”也要 “化为绕指柔”。所以，在中国古代的传奇中，英雄逐渐变成奶油小生。以力为美，变成了以智为美。其阳刚之气，结合着阴柔。这时力拔山兮的武夫，不是显得有点喜剧性的傻样，就是变得悲壮，自己割脑袋的也有。李逵老是在宋江面前犯错误，出洋相。关公不听诸葛之言，终于断送了性命，还破坏了刘备和孙权的统一战线。《说唐》中的在瓦岗寨当过几天土皇帝的程咬金，老是被“牛鼻子道人”徐茂公戏弄，《封神演义》全部有本事的神仙妖魔生前都归白胡子老头姜子牙指挥，死后等他封神。

     力的美学就这样让位给智的美学。

     但是，光是有智慧，也可能变成曹操式的白脸奸臣，曹式面积较大的白脸之所以低于小白脸的档次，就是因为他无情。“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叫我负天下人。”像蛇一样冷血。很有智慧的人变成了最大的丑角，男性美学就这样衍生出男性丑学。什么人才是美学上最上档次的男人呢？情义为美，宋江什么武艺都不行，却在梁山坐上了第一把交椅。后来，干脆连义都省略了，只要多情就成，多情种子就成了标兵。贾宝玉就被“脂砚斋评注”说成是“情种”，把情作为生命的第一追求，虽然距离马克思所想象的，“把劳动作为人生的第一需要”差得很远，但是，用历史主义的眼光来看，他至少比只追求肉欲的贾琏之类的要美好得多。智的美学就让位给了情的美学。当然，一旦当了“多情种子”，肯定很难有生存竞争的智慧，行为乖张，傻里瓜唧，还自得其乐，但是心灵纯良，脂批叫做“情痴”。其追随者有《聊斋志异》中的许多穷书生。

      以情为美，就这样变成了以痴为美。

      把感情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是顾不上理智的，爱是美的，但爱是不讲理的。越是爱得热火，越是不讲理。如果你太太和你什么事都做论文一样讲道理，讲逻辑：论点、论据、论证，序论--本论--结论，分析、概括、综合。肯定就是爱情的灭亡了。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吵架老是输的缘故。你越爱她，她就越有权利不讲理，这时，“痴”就是爱情的艺术顶峰了。上海话叫做“假痴假呆”，北京话叫做楞装“土老冒儿”。所以有人用如痴如醉”形容爱情到了火候“，真是妙手天成。当然，你可以不痴，也不醉，很清醒，这就意味着，你觉得爱得太累，结束老婆嘴皮子的纠缠，下定决心，果断、干脆，事情就简单了：报以老拳就是了。

     不过，这就导致了美学的大倒退――从情之美学、智之美学，回到了原始的力之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