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新世界？ 

瓶子里生出的新人类 

人类的未来会怎样呢？科学技术会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斯威夫特在他的名著《格里佛游记》的第三部分就讨论过这个话题。他描写了一个不断地尝试各种疯狂试验的国度，住在那里的人们，经年累月在进行着异想天开的试验，以期改造社会，为公众带来幸福。这些试验包括：将人的排泄物还原为食物、由上而下地造房子、用猪犁田……但数十年之后，当格里佛来到之时，没有一项获得成功，举目所见，已是满目疮痍。而那些人竟对自己的疯狂和愚蠢毫无察觉，仍然乐此不疲。

这是较早的一个科技反乌托邦的构想，它为以后的科技反乌托邦树立了一种模式：一方面，科技用于控制人类，另一方面，处于其中的人对这种疯狂毫无反省之意。在这类关于人类未来的反乌托邦构想中，A.赫胥黎的《美妙的新世界》是很值得玩味的一本。

这本书的名字是一个典故，它来自莎士比亚的传奇戏剧《暴风雨》第五幕第一场：从小生长于荒岛的公主米兰达，除了父亲之外没有见过任何人，有一天，当她突然看到一大群从海难中生还的人时，禁不住兴奋地疾呼：“真神奇呀，这里有这么多好看的人！人类是多么美丽！啊，美妙的新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

这是一个如何美妙的新世界呢？小说的开头就把读者带到了“一幢灰白色的大楼，矮矮的，只有三十四层。门口大书：中央伦敦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盾式的图案上是世界国的格言：社会、本分、稳定。”中心主任亲自带领着一群新分配来的学生参观中心。

在这个中心里，被孵化的不是什么别的珍稀动物，而是人自身。在新世界里，人的自然生育被完全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工生殖，孩子们完全由国家建立的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培育。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就是一个批量地生产男人和女人的生产车间，是一个人工生殖工厂。这个中心通过生物化学条件的不同设置，使胚胎在人工发育过程中划分出5大种姓：阿尔法（α）、比塔（β）、伽玛（γ）、德尔塔（δ）、爱朴塞隆（ε）。阿尔法地位最高、比塔次之、至爱扑塞隆最低。如同考试成绩一样，每个种姓又分加和减，如阿尔法减、阿尔法加（甚至阿尔法双加）、比塔加、德尔塔减等，整个社会被被分成了10多个等级。

人是被批量地生产出来的。经过“波坎诺夫斯机化”，一个受精卵可以生长为四五十甚至八九十个人，最多可长出九十六个人，这就是说，一个小工厂的人可以由一个卵子产生，九十六个多生子操作九十六部完全相同的机器。同时，“泼孜纳普”技术使卵子成熟速度从自然状态的三十年两百个，加快为二年二百五十个。再经过“波坎诺夫斯机化”，在两年内差不多可以得到一万一千个兄弟姐妹，一百五十批恒等多生子。就这样，通过同一标准的伽玛、一模一样的德尔塔、一成不变的爱扑塞隆，数以百万计的恒等多生子，为实现全球的理想――社会、本分、稳定，奠定了基础。

不同等级的区分是在胚胎期培养的。经过“波坎诺夫斯机化”，一个卵细胞分裂为九十多个胚芽，这些试管中的胚芽在生产线上被装进瓶子里，随着流水线继续前进，接受对他们命运的理化生长条件设置。瓶子里的胚胎完全靠人工激素、代血剂和供氧生长。这些生长条件的优劣就决定了他们的等级。例如，最低等的爱扑塞隆的供氧量最少，因为他们不需要人类的智慧。

此外，胚胎还要经受必须的环境考验以适应未来的工作安排：下一代化学工人的胚胎正在承受着铅毒、苛性苏打、沥青和氯气伤害的锻炼；装有下一代火箭飞机机械师胚胎的容器，在一特殊机械的驱动下旋转不停。中心的工作人员福斯特解释道：这是为了提高他们的平衡能力，他们直立时我们设法减少养分供应，让他们感到饥饿，他们倒立时我们就加倍供应代血剂。这样他们在倒立时会感到更快活。

一切在出生之前就已成定数。有人注定要去赤道地区采矿、炼钢，有人适宜做清洁工，有人是天生的社会领袖，有人将去茫茫太空作孤独之旅。阿尔法和比塔是高种姓，他们聪明、漂亮、高傲、铁石心肠，从事管理和技术工作。伽玛、德尔塔和爱扑塞隆是低种姓。他们笨拙、丑陋、低贱、服从，整日价浑浑噩噩，只能执行简单的任务，从事简单的工作。

不仅从他们的个头和长像，反映出了种姓特点，不同种姓的人，待遇也大不相同。高种姓的人住小住宅，他们是优越的少数，是金字塔的塔尖，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大量的是低种姓的人，他们全都住在大营房里，身着不同颜色的制服作为标志。同一类的低种姓的人，几十几百人生着相同的面孔，穿同一种制服，甚至干同一种体力活，像机器一样工作，劳动之余像蚁群般行尸走肉地活着。他们占人口的绝大多数，是新世界的冰山在水下的巨大山体，一切都视种姓而异，就连报纸都是分种姓出版的，阿尔法种姓的报纸每小时出一次，爱扑塞隆的报纸只使用单音节字。

人从瓶子里生出来了，婚姻与家庭制度已荡然无存。

  

潜意识控制 

新世界之所以稳定，要归功于对潜意识的控制技术。潜意识控制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条件反射控制，另一类是睡眠教育。

在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的新巴甫诺夫条件设定室，每一个婴儿都要都要在此形成一些必要的条件反射。其中，对低种姓婴儿有关书和花的条件反射设定是这样进行的：首先，把画有色彩动人的图画的书籍在花钵间摆开。然后把婴儿们放在地板上，让他们看到花朵和书籍，爬向书籍，任由他们抓扯玫瑰花和揉皱书页。趁他们快活忙碌的当儿，突然发出引爆一次猛烈的爆炸，并拉响汽笛和警铃。在孩子们惊慌失措之际，又用电击进一步巩固了这一教训。孩子们的小身子不停的抽搐，四肢乱抖，直到爆炸、汽笛、警铃和电击全都停下来，婴儿从惊恐状况下微弱的疯狂啜泣和惊叫，又变成平常受惊吓时的嚎啕大哭。这样一来，在婴儿的潜意识里就形成了对植物和书籍的本能厌恶，他们就一辈子都没有爱好书和花的危险了。

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气力让他们远离花朵和书籍呢？原因很简单，“不能让低种姓的人在书本上去浪费社会的时间，而且读书总有可能读到什么东西，有破坏他们的某个条件设置的危险”[14]。至于为什么不让他们亲近花，则由于对大自然的热爱会减少他们对工业品的消费。

睡眠教育是一种潜意识的教育，它在儿童入睡后进行。虽然睡眠教育法对掌握科学并无多少裨益，却是进行思想和道德灌输的好办法。在孩子们睡着以后，每个枕头下都会发出喃喃的细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性学发凡》、《阶级意识发凡》。这些声音通过无数次的反复，最终成为儿童潜意识中根深蒂固的东西。比塔儿童听到的阶级意识教育是这样的：阿尔法儿童穿灰色。他们的工作要比我们辛苦得多，因为他们聪明得吓人。我因为自己是比塔而非常高兴，因为我用不着那么辛苦地工作。何况我们也比伽玛和德尔塔们要好得多。伽玛们都很愚蠢，他们都穿绿衣服，德尔塔们穿咔叽衣服。啊，不，我不愿意跟德尔塔孩子们玩。爱扑塞隆就更糟糕了，太笨，他们学不会读书写字……[15]

条件反射和睡眠教育的培养反式十分简单，一种刺激或一个道理在几年内重复一两万次到六七万次，就能够形成一辈子都难以扭转的心理定势。潜意识控制与遗传控制是相辅相成的。以爱扑塞隆儿童为例，一方面，他们的胚胎供氧最少、智力最低；另一方面，条件反射设置中又使他们厌恶书本，最终，他们就成了绝对的智力低能儿。这实在是一种从肉体到精神的双保险。

  
满足本能，根除自由 

新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们只要看看它的纪元就明白了。新世界的“上帝”是美国汽车大王福特，并将这个救世主造出T型车的1908年定为福帝元年，新世界的人们口中常念叨的是“福帝在车”，相当于基督徒说“上帝在天”。新世界是一个尽量满足人的物质欲望的世界。

在新世界里，物质消费是受到鼓励的，用他们的口号来说就是“扔掉比修补好”新世界有意建成一个消费社会，孩子们在受过阶级意识教育之后，就开始灌输与工业供应与需求相适应的消费意识。在睡眠教育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我的确喜欢座飞机，我的确喜欢座飞机；我的确喜欢穿新衣服，我的确喜欢穿新衣服……。

为了消去所有的不稳定，新世界在制造并满足并消费欲的同时，主张放纵人的本能欲望，并以此使人不再产生感情冲动。他们认为，当本能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时，就会产生横流放肆的激情；也就是说，感情隐藏在欲望与满足的间歇里。因此，必须充分及时地使欲望得到满足，才能使感情销声匿迹，才能使每个人心满意足地生活在现状之中。于是，“我主福帝”有时候被当成了“我主弗洛伊德”。

于是，感官电影、色情音乐、旅游、游戏和无限制的性生活，使人们在本能的没有间歇的满足中忘掉了感情，再加上人工生殖和普遍避孕，忠贞的爱情被耻笑为对快乐的压抑，“父亲”和“母亲”成为猥亵的字眼，父母的慈爱和子女的孝顺之类的亲情早就不复存在。人们生活在幸福的感觉之中，即便原来世界中人们最惧怕的衰老和死亡，也得到了克服。通过条件设置后，新世界的人们既不会衰老，也不再惧怕死亡。他们从一岁半开始就接受了死亡是理所当然的观念。为了使这些新观念不受到文化遗迹的干扰，新世界对过去采取了断然的行动：炸毁一切纪念性的建筑物、关闭了博物馆、查禁了福帝150年（2058年）前的一切书籍，整个文化传统由此被完全割断。

因此，新世界是稳定的。世界国的总统不无自豪地说“人民过着幸福的生活；要什么，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决不会要。他们富裕，他们安全，他们从不生病，也不怕死；他们快快活活，不知道激情和衰老；没有什么爸爸妈妈来给他们添麻烦；也没有妻室儿女和情人叫他们产生激情；他们的条件设置使他们实际上不能不按条件为他们设置的路子行动。万一出了事情还有唆麻……”[16]

唆麻为何物？它是一种最甜蜜的幸福剂，也是最温柔的镇静剂。情绪低落，吞唆麻；实在痛苦难当，就服大量的唆麻，进入形同假死的唆麻假日；暴乱者被喷射了唆麻后，就睡着了，醒来后也不再捣乱。恰如新世界的总统所说，唆麻就是没有眼泪的基督教。

无疑，新世界是一个各守本分的世界，是一个由潜意识支配，靠感官生活的社会，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世界。每个人的潜能完全由人工孵化和培育过程中的条件设置所决定，同时，又通过潜意识控制将相应的观念强加给每个人。这种社会完全是由生命技术所设定的，每个人其潜意识与他们的生活状况毫无矛盾，每个人从未感到自己的活法有什么不对。总之，这是一个建立在蒙昧之上的幸福社会。即便是高种姓的人，也在被灌输的潜意识的支配之下。

赫胥黎认为新世界是一个非人的世界，在一切物质欲望都满足之后，人并不能获得幸福。他在前言中指出，在理想的社会里，科技的运用就像安息日一样是为人设置的，而不是让人去适应它，受它的奴役（就像我们现在一样，在“美妙的新世界”里尤为严重）。宗教将是人对终极问题的自觉的、理性的追求，是对内在于心的“道”的认识。他认为，应该提倡一种高级的功利主义，其中最大快乐的原则应该从属于终极目的的原则。在生活中必须思考和回答的问题是；我们的思想和行为会对追求人类的终极目标做出什么贡献？产生什么干扰？

读完《《美丽的新世界》，一个涌现在人们心头的问题是：人类的未来如何避免被这一预言不幸而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