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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花雪月中的古典诗化系统

已有 6392 次阅读 2008-3-11 21:21 |个人分类:读书笔记|系统分类:诗词雅集

                风花雪月中的古典诗化系统

         (文中所引词句不一定确切)

 

 

 

    风花雪月是中国古典诗词的首要主题。《诗经》开篇即是表达慕念之情的《关雎》: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

是种慕念之情的叙说,与西洋式心理独白的最大不同在于,情感之澜不囿于内心激荡,而涌动于天地之间,情与景、天与人,交织整合为一个独特的诗化系统

 

1.   天人之际

人生于天地之间,情发乎天人之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中国古人的情感世界是一个系统化的诗化空间,其中,情与景、天与人等差异巨大的要素十分自然地融合为一个美仑美奂的诗化系统:风生洛水,雪洒江天,见花落泪,对月怀人。

《诗经》陈风《月出》云:

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

劳心悄兮!

                                   ……

皎月与佼人孰美?情与景、天与人,孰为前景?孰为背景?这即是中国古典诗词中情景交织,天人合一的爱情叙说。月与人,作为分离的实体,本无内在关联,而一旦将其纳入中国古典诗化系统,立即突现出一种震撼天地人心的美感。

人生如朝露,情思常绵绵。诗词以浓缩的形式反映了中国古人的人生感悟和体验。其中,大量简短的爱情叙说之所以能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而流传至今,是因为这些叙说中存有风花雪月、春怀秋思等恒久性的诗化符号。

晚唐牛峤曾作《望江怨》:

东风急,惜别花时手频执,罗帏愁独入。马嘶残雨春芜湿,倚门立。寄语薄情郎,香粉和泪泣。

    东风带雨本是自然景观,但在词人笔下,“东风恶,欢情薄”,东风与残雨叙说着离人之愁、怀人之怨。在中国古典诗化系统中,国人心中的风景,乃情感之意象;国人心中的情愫,是风景中的波澜。由此,中国古典诗词的解读有了一套独特的系统化映射关系:春为情之滥觞,秋表思之无期。

 

2.   写景与抒情

在中国古典诗词的爱情叙说中,情感宛如一种巨涨落的潮汐。由于中国古典诗词作者所生活所世界是一个诗化的世界,他们所抒发的往往是情景交汇所触发的通感,而不仅是情绪的波动。因此,古典诗词多用比兴式的写景建构诗化系统的情境。所谓比兴式的写景是以调动情感为目的的写景,实为借景抒情。

白居易在《长相思》中写到: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上阙写水,以三个“流”字起兴,使那水的流动缠绵往复起来,令点点吴山,平添忧愁。下阙反复吟哦“悠悠”之“恨”,如流水般涌动不息。结句“月明人倚楼”,以情结景,意象凄美,令人回味无穷。

可见,在中国古典诗化系统中,写景与抒情的界限是模糊的,情由景生、景为情存。情与景互补互渗:若将诗化系统视为一种景致构型,则景为硬结构,情为软结构;若将诗化系统视为一种情感架构,则情为硬结构,景为软结构。情景互补互渗使中国古典诗化系统具有情景交织的结构,通过复杂的非线性相互作用,写景与抒情整合为一体,文本因此具有整体的震撼力。

    李清照有词《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处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好一个“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在这个爱情叙说中,情与景是作为一种整体的意境突现出来的。那种将中国古典诗词章句肢解为写景、抒情、叙事的解读是明显的误读,唐宋诗篇绝非叙说的堆砌,而乃风情与风景之和鸣。

 

3.   写实与留白

情是人内心的体验,仅有写实是难尽其意的,是故有“留白天地宽”之说。在中国古典诗化系统中,由于情与景自然地相互交织、补充,写实与留白往往相得益彰。

五代时牛希济有一首离人词《生查子》:

春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多情自古伤离别,点点离人泪谁人能写尽?由于词人建构了一种情景交融的诗化系统,上阙仅用了了四行,即入微地再现了离别的场景和离人的心境:烟收星稀,残月映颊,离泪莹莹。这是单一的白描所无法企及的。下阙看似写实,实为留白。在此,作者没有平铺直叙语多情长的画面,而特意突出诀别的叮咛:“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这立即使人怀想起离人相守时的千种风情,和挥手一别后的万般思念。

    在中国古典诗化系统中,写实是建构一种显结构,留白则旨在生成一种潜结构,两种结构的恰当融合,使中国古典诗化系统成为一种开放性的文本,尤其适合再现无尽的情感之思。由此,中国古典诗词虽简约却韵味无穷。

 

4.   直白与含蓄

情感乃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国古典诗词中的爱情叙说或直白或含蓄,构成了一个异彩纷呈的诗化系统,她不是一柄称量情感的衡器,而是一座驻留风情的家园。

韦庄有怀春词《思帝乡》:

春日游,杏华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小词仅30余字,写一怀春少女游春时,见一风流少年,以身相许事,词风直白而热烈,一洗怀春词含蓄敦厚的传统。直白是诗化系统表层结构的凸现,这种凸现使作者的情感得到充分的抒发,也使读者在解读时能够充分体悟作者所表达的意象。

    然而,在中国古典诗词的爱情叙说中,含蓄者居多。含蓄是一种模糊化的表达,也就是说,含蓄的诗化系统的表层结构是模糊的,但其深层结构往往有十分丰富的意涵,其所传达的情感不可谓不深。表达含蓄的诗词,常常着墨不多,却意味深长的原因在于,其内涵丰富的深层结构,使文本具有一种直指人心的深层的开放性,给解读者以充分回味的空间。

    李义山有七言绝句《夜语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以西窗观雨写情侣之缱绻,何其静美。诗中缠绵曲折的情致,实在含蓄而有风韵。

    一个好的中国古典诗化系统,往往能将直白与含蓄、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实与虚有机地融合为一体,唯其如此,它才能从整体上涌现出既能传达作者的主旨,又具有开放性的意境。

    唐人皇甫松有短词《梦江南》:

兰落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了了五句,前二句是词人眼前之实景,后三句为词人梦中之虚景。前二句以静寓动,用夜色之静烘托渲染出词人内心涌动的思潮;后三句以动衬静,雨潇笛鸣,船行人语,在读者心中定格为杏花春雨江南的场景。这首词并非客观的摹写,而是含蓄地表达思乡怀人之情的心曲。

 

5.   排遣与放逐

艳遇闲愁固然终被雨打风吹去,但局中人的情感还须排遣和放逐。中国古典诗化系统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情感的排遣和放逐。用现代西方的话语来讲,就是原欲的升华。

宋人贺铸有词《横塘路》: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词人将自己在梅雨时节面对满城风絮和一川烟草的愁怅凄楚,与失恋失意的感受关联在一处,引发调动了读者种种微妙不同的怅惘之情,堪称千古绝唱。

    中国古典诗化系统是一个开放性的系统,不仅在于它能够使作者和读者抒发情怀,还在于它具有某种超越性。不论是对于作者还是读者而言,其中的爱情叙说不是宣泄,而是一种超脱。这种超脱使中国古典诗化系统成为对人生境遇的关怀,中国古典诗词的作者和读者往往可籍此找到某种象征性的寄托。

    晏几道有怀人词《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全词将“相思”置于落花微雨,彩云追月的情境之中,令人叹赏击节。这不禁使人联想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凭仗东流,将取离心过桔洲”和“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等章句来。

中国古典诗词多将款款真情置于天人之际的情境之中,使人的心胸为之开阔:以月之阴晴圆缺,排遣人之悲欢离合。通过对中国古典诗化系统中爱情叙说的解读,为情所困之人,不再将感情的狂澜封闭于内心,陷于情殇心碎的恶性循环之中,而能通过对唯美的意象的体认,放逐其灵魂,慰籍情感未得其所的无奈。仅秦少游的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曾为多少有情少缘者找到了精神解脱。

 

6.   有无之境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谈及人生的三种境界,分别为:“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为古典诗化系统所突现的“有”境。所谓“有”境,就是存在目的吸引子的境界。赤子之心本无他顾,怎奈“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从此“热心虽一片,心有万千思;不到相安处,彷徨无已时”。

然而,情是可欲不可求的,往往是“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多情却被无情恼”。加之世事多舛,情常常没有一定的归程。是故,中国古典诗化系统所突现的境界中更多为“无”境。所谓“无”境,就是目的吸引子的迷失:“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种迷失可能由不解风情所致,但在许多情形下,目的吸引子本身就是可望不可即的。

宋人吕本中在《采桑子》中写到: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是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由此可见,目的吸引子的缺失有时是人力无法避免的,以至使人对其存在心生疑惑。

李义山有七言律诗《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是对永逝之爱的追忆,其中迷离恍惚的离合悲欢,使人感悟到了欢情的暂短和人世的虚无。如此一来,目的吸引子被消解在模糊化的“有”、“无”之际的境界之中,中国古典诗化系统的爱情叙说直面了这种有无之境。

苏轼的《卜算子》写到: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有人说,这不是一首怀人的旧曲,而是东坡居士对情爱乃至人生的感悟。情爱源于对孤独的抗争,而倘若最终“物是人非事事休”,“只落得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干净”,诗人宁肯化作孤鸿,寂寞地置身于凄冷的沙洲。

这种解读真的再现了词的意境吗?栖身寂寞的沙洲本身是不是一种目的吸引子?栖身寂寞的沙洲也许只是一种权宜之计,真爱或许终会激起情感的巨澜?这有无之境,谁能道清?又何必说他个明明白白?

(注:陈年游戏之作,大概是一份什么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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