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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清明,今又清明。父亲离世一年多了,离家千里又公事在身,无法像别人那样上坟祭奠,就写些文字以志纪念吧。
父亲在世的最后时刻,我一直守在老人家身边。老人走得特别清醒,也非常安详,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四弟这一家。
父母原来一直跟着四弟一家过,可四弟七年前不幸身亡,撇下一双小儿女。母亲第二年也走了。父亲强忍失子丧妻的剧痛,以其72岁高龄的孱弱之躯支撑起了这个家,这些年来的生活就靠着父亲每个月200多元的退休金和我的一些接济。父亲感到自己归期已至,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这个老大接下他这副担子,维持老四这一脉不散,我含泪应承。
弥留之际,老人把几个孙子孙女叫到床前一一交待:好好上学,用功读书。
父亲这一辈子,看重的就是读书人。父亲幼时家境贫寒,没上过学,只在12岁时断断续续念了一年私塾。父亲姊妹五个,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排行老三。大姑、二姑和三姑都做了童养媳,而四姑还没成人就在民国三十一年病饿而死(才五岁)。父亲十六岁那年经乡党介绍,入县衙做勤务,闲来就见缝插针练写字;后来长官见他聪明伶俐写字端正,就让他做抄写公文的文书。这段经历成了他的“历史问题”,让他此后的一生中受尽磨难,不过这期间倒让他练就一手好字(下面老照片上的题字都是父亲的手迹)。再后来,父亲又跟人学生意,从而能打得一手好算盘。再后来,父亲钻研了账册薄记,从此竟当了一辈子的会计直到退休。而且,他1953年6月入修武“恒昌”商号初当会计时,整个商界用的都是旧式帐簿,收支混淆,一塌糊涂;父亲便设计制作了一套新式帐簿(收付账和明细账)到石印社刻印启用,税务局看到后大为欣赏,立即责令全县各商号全都改用这种新帐簿并请父亲出面辅导。到了第一次全国人口普查时,人家在他名下“文化程度”栏填的是“高中”,他连忙指出:我没上过学啊!人家说:就现在的高中生,能达到您这程度吗?想想也是,甭说是高中生,就看看大学生、研究生,让他写几个字,恐怕保不准您就得吐出来:-)
父亲这一辈子:左 19岁,中 28岁,右 74岁
1955年全家福:奶奶、爷爷、母亲、父亲,两年后我才出生。但奶奶没能见着我,她在我出生前24天病逝,享年59岁;爷爷抱了我,喜极而泣,在我出生后39天病逝,享年64岁
父亲遗物_小楷:父亲晚年手开始发抖,就天天写这么一张毛笔字锻炼指关节,直到罹病不治
回顾父亲的一生,可真是苦了一辈子,幼年因家贫受尽饥寒之苦,成年后又因性情耿直讲真话而屡遭迫害受尽屈辱。但无论多么艰难,他和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姊妹五个抚养成人成才。父亲这一辈子有几件事做得可谓惊世骇俗。
1. 供我二舅读书(1957~1962)
那可是中国现、当代史上最困难的时期。我的家乡是浮夸风最盛的重灾区,虽不像信阳事件那样饿殍遍野,但大多数乡民都被饿得浑身浮肿。那时幸好父亲供职的商店让父亲负责采购蔬菜,所以可以私下里多买些菜当粮吃(那时候是大食堂、供给制,不好随便买食品菜蔬的)。母亲刚生了我,家里没粮,整天就靠吃煮萝卜、煮南瓜度日。这让母亲后来落下病根:一感到饿就得赶快吃点东西,否则就浑身发抖;再就是一看见萝卜南瓜就反胃,再也不愿吃这两样东西了。就在这样困难的条件下,月薪只有30元的父亲还是慷慨解囊,供我二舅到离我们老家百里外的汲县高中读书(我们县那时还没有高中)。姥姥家在乡下,没钱让二舅上学,而二舅天生就是一个读书的种子。高中毕业又考上了开封师范学院(原河南大学,前几年已恢复了老校名)。父亲又在饿死人的年代里出资供二舅读完大学。二舅毕业后从军,军衔升至大尉,文革中转业到地方,在辽宁新民任县人武部部长。文革后调回老家,在焦作市第十一中学任党委书记至退休。
父亲与二舅1957年春节的合影,二舅当时在汲县高中读高二
父亲与二舅1962年春节的合影,二舅1958年从汲县高中毕业后考入开封师范学院地理系,此时即将大学毕业
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在一个非常时期将一个上不起学的农家子弟供成大学毕业生,不也是功德无量吗?
2. 供儿女读书
乡下人一辈子就活两件事:一是盖房子,二是为儿女成家。而只有盖起了房子才有可能给儿子娶媳妇哦!所以很多乡人并不在意孩子读不读书,尤其是女孩子,往往小学还没毕业就辍学回家了。但父亲却与当地乡人格格不入。供完二舅,我们几个也陆续上学了,就一心一意供孩子们读书,而且一心想让自己的五个儿女全都能上大学。我在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的首次高考中榜上有名,使得父亲信心倍增,便做了两样让乡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举动:一是不要宅基地不盖房。当时村里给弟兄多的家户免费划宅基地,我家老宅房小而弟兄四个,绝对够条件。但父亲不要,说是让孩子们都上大学去,将来住公房。那时候大学生可是天之骄子,“进了大学门,就是国家人”哦!二是将自家承包的土地无偿让别人种去,自己则全力以赴供孩子上学。一个农村人,不盖房子不种地,是不是很另类啊!但父亲是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和意志来供儿女读书的哦!
不过最终父亲未能全部如愿。我和老二考了出来,老三老四却没成功。我妹妹当年以应届生的身份与我同堂参加了高考,但没过关,却又不愿再读书了。父母百般劝说,但妹妹死不回头。这才有了下面女儿“接班”的惊人之举。
1978年送长子入学。前左是我父母,前右是我的姑奶和姑爷爷,后左是我四弟和妹妹,后右是老二和老三
1985年送次子入学。后排从左至右:老二、老三、妹妹、我和妻、老四。母亲抱着的是我儿子(现在已读大三,在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父亲前面是我外甥(现在是北京一所大学读研二)
父亲55岁生日与长子考研双喜合影:后排从左至右:老四、妹妹、妹夫、我、老二、老三
3. 让女儿接班
接班,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已经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了,而在30年前那可是一个牵动千家万户超重量级的词汇。文革结束后,为解决长期积压的城镇职工子女的就业困境,当时出台了一项政策,让企事业单位自己消化本单位职工子女的就业问题。即,父母退休后可让一个适龄子女顶岗上班,而退休的父母则顶替接班者的户口,此谓接班。
按乡人的思维方式,老大已考上大学,自然该老二接班。老二当时还在初中,但父亲也还没到退休年龄,所以应该等老二初中毕业即可办理接班手续了。但考虑到我妹妹不再打算考学了,让她在家种地务农肯定没好日子过。于是父亲毅然决然,又做出一个非同常人的决策:提前退休让女儿接班!这个决定让街坊邻居、亲朋好友、同事领导都不理解:怎么能这样啊!要知道,那年月为了接班,多少家庭里父子反目为仇、兄弟之间打破了脑袋啊!更何况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更不可能去考虑,那些弟兄们也不会同意。可在我们家,恰恰是女儿接了班,而且我家老二若无其事:我才不稀罕接那个班呢!父亲此举给了我妹妹一生的幸福,由农村人变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这种命运的转折可是天翻地覆的哦!妹妹成家后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我那妹夫和我同龄但大学晚我两年,一个相当出色的中学数学教师。
我与妹妹_1962
2005年的妹妹与她在北京读研的儿子
父亲比正常退休年龄提前十年退了,那是1978年,所以没赶上后来一次又一次的涨工资。直到他离世,退休金才拿到200多点。
重男不轻女,这是父亲又一个有别于乡人的特立独行之处。
4. 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古往今来,太多太多的例子证实了这条格言的普适性。可偏偏在父亲身上就没应验!
父亲干了一辈子的会计,却从来没有任何经济污点。他因十几岁时在旧政府中做过下人,倒成了他一生的政治污点和历史问题,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是首当其冲,挨斗无数,受尽凌辱和迫害。但无论任何时候,那些恶人们从来没有从经济上找到下刀的缺口;查账的来了一批又一批,但就是找不出丁点问题,最终只能不了了之。而且身正不怕影子斜,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在N多的批斗会上,无论怎样威逼利诱或“苦口婆心”,父亲从不低头决不认罪也从不咬人。如此又臭又硬,也就比别人受了更多的磨难。
父亲遗物_记账说明_1
父亲遗物_记账说明_2
父亲遗物_记账说明之领导批条。其内“怀珍”是父亲的同事
在那红色恐怖的日子里,我已早熟懂事了,与父母一道经历了那苦难的岁月。这一点,正是我和弟弟妹妹们的根本区别。他们不知道父母曾经受过的苦难,所以对父母的苦心往往不理解甚至耿耿于怀。斯人已去,往事并不如烟,但愿我的弟妹们能体会父母那种种惊世之举的啼血之恩。
5. 为老伙伴们争权益
父亲退休后,陆续又有一帮老哥们退休了。这帮人都是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中的公私合营人员,由政府“赎买”而成工商联治下的一些“改造对象”。改革开放之后,工商联名存实亡,他们的退休金责成劳动部门负责发放,但劳动部门图省事,又把这笔钱拨回他们为之效力了一辈子的糖业烟酒公司。但这笔钱很快被公司领导挪用挥霍殆尽,公司也濒临倒闭。从1990年9月起,他们已经领不到退休金了,一帮老人的生计成了问题。于是,从1992年9月起,父亲单枪匹马,开始了他为期四年的漫漫长征路:找信访、找劳动局、找民政局、找统战部、找县长、找县委书记,历尽千辛万苦,舌战N多官僚,奔走于政府和县委两个大院,成了县衙里人人皆知的著名“刁民”。最终,到了1995年元月,修武县委专门下达了95<1>一号文件,不仅补齐了1990年以来拖欠他们的退休金,还将关于这帮人的退休金发放问题所达成的协议的有效期延至2004年8月且由劳动局直接发放,这就解决了此后十年的退休金问题。而且,该文件还规定,这帮人的退休金也要随此后的调资而增加相应的比例。
就这样,父亲以一人之力奔波四年谋众人之福利和权益,彻底解决了这帮老哥们的后顾之忧。而且2004年之后,父亲轻车熟路,又去拜访了有关部门,使这笔退休金并未断掉,协议有效期再次延续。1991年将这帮人的退休金发放转到劳动局直接负责时,名单上的老人是27个;到1996年5月,还有19人;到父亲也离世时,名单上只剩下三两个了。
他们那个时代结束了。死生有命,总有驾鹤西归时。但父亲以一人之劳谋众人之利,不也功德无量吗?
父亲手迹_退休人员工资表_9408
父亲手迹_退休人员情况表—父亲的那帮老伙伴们
父亲手迹_退休人员工资问题的报告草稿
父亲手迹_给修武县委书记王新安的报告草稿
6. 最后的燃烧
母亲于2001年辞世,父亲悲伤欲绝。但老四家孤儿寡母还指靠着他来支撑呢。父亲强忍悲痛,撑着年迈之躯,用他那微薄的退休金和不多的积蓄维持着这个家。在父亲最后的两年里,他又完成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76岁的老人,儿女不在身边,硬是把家里原来的老屋拆掉,在旧宅地上建起了一幢两层小楼。每每街上的行人看到这个老耄之躯在一片瓦砾中吃力地忙碌着,都惊诧不已、连连感叹。此时此刻,父亲完全是凭着信念和意志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后一件杰作,为他们母子三人留下了一个温暖的家。
与三姑在新房前合影,这是他们兄妹俩最后一次见面。大姑、二姑早已过世了,四姑民国三十一年五岁时早夭。父亲过世时没敢告诉她,她也70多岁了且在病中,所以至今她也不知道。
与父亲在新房门前_2005-07-16。父亲以前比我要略高些,可老了之后却矮了,和我一样高了
与老四一家最后一次合影 -不久之后父亲就卧床不起了
新房落成后,父亲便感身体不适。2005年7月到医院检查:食道癌。后来不久,癌变就转移到了肺部。尽管我们一直瞒着他,但父亲是何等精明之人。他很清楚,也很清醒,在他走前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不到半年,2005年农历十一月十一(12月11日),父亲走了,终年78岁。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父亲,但他的一生却又风起浪涌、那么的不平凡。去年11月底我回了趟老家,在父母坟前烧了纸钱。冬日的田野里很静,只有徐徐清风。万千思绪化为如泉泪雨,我跪在坟前痛放悲声。父亲的一生,可谓自幼困苦多磨难,一生坎坷亦楷模。“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但寸草有心,春晖无尽矣。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每念及此,便会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痛压在心头。然逝者长已矣,固然觉今是昨非,却又奈何?!唯盼父亲在天之灵佑我等儿孙平安度日,吾将竭毕生之力,不负先父之望,便是我现在最大的期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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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5 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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