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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是关于认识论的哲学,更精确地说,是关于知识的认识论,即知识的形式和它的形成问题,当然形而上学是它们最终的古老归宿,但康德的立足点是关于知识的形式的问题,康德哲学的重要意义就在这里。
在现代,知识几乎与科学同义,知识的存在是不成问题的,在康德看来,纯粹数学、纯粹自然科学不是指知识的内容,而是知识的形式即范畴,但始终困扰着哲学家的不是无法解答知识的形式及这种形式的起源,而是答案太多,其中有两种主要对立的解释——分析与综合或者演绎与归纳,但它们既不能独立成立也无法相互支持,它们几乎是西方哲学中的永远公案。从既定的前提出发达到结果就是分析,分析过程就是演绎,而综合基于经验的积累,并成为知识,这二者都是关于认识的常识,但当哲学家企图追寻到最终原理时,就发现这两者的自身存在的困难和相互的背反是无法调和的。经验综合的知识总是来自于个别的、局部的、部份的事实,如果将它应用于尚未发生的情况是否总是有保障?演绎分析方法似乎是确定自明的,但它的前提不能由演绎自己产生,它们来自何方?经验的综合不能保证知识的最终正确,演绎分析不能告知正确性的来源,而且分析与综合这两者既不能自证也不能相互支持。经验的综合如果是普遍有效的,它当然就可以成为分析的前提,但这个前提不能由经验的综合自身保证,或者说综合的普遍有效性如果作为一个原理,它不能由综合法自身得到(“休谟问题”或”归纳合理性问题”),它当然也不能由分析得到,因为普遍有效性就是分析自身的本质,它体现在分析前提的普遍有效性上,当然不能由这个分析自身提供,即分析不能自证其来源,比如几何公理不能来自自身的演绎,当然也无法宣称来自需要被支持的经验的综合。这种困境几乎是无法作为的,但康德在这两者之间建立了他称之为“先天的综合判断”的过渡,提出了知识的形式——“范畴”和它的形成过程的解释,并在这个基础上建立起了他的复杂而全面的批判哲学的迷宫,他没有最终解决问题,但他为近代哲学开辟了广阔的领域。
一、先天综合判断
知识一般都以主宾式的命题的形式出现或可以转换成主宾式的命题,如果宾词的内容包含在主词概念中,这样的知识就是分析的,康德举例说“一切物体皆有广延”,是分析的判断,因为广延是物体的本身属性,它包含在“物体”概念中;而“一切物体皆有重量”,则是综合的,因为物体的重量需要另外的物理实验确定,它能增加“物体”这一概念的知识。此外存在综合的但是普遍有效的判断,即“先天综合判断”,康德特别地以数学知识为例子,数学的先天性似乎不成问题,但数学的演绎性似乎说明数学是分析的知识,但康德认为数学是综合判断,他举了一个例子:5+7作为一个概念并不包含有12 的概念,因此不能从5+7中分析地得到12,12是从加7于5的经验过程中得到的,即12是对5+7在概念上的扩展。但很不幸,这个例子一是不能完全使人信服的,从现代数学观点看,它属于算法,而且数学起源于逻辑的逻辑主义同样不能使人使人信服,算法的本质迄今未能取得一致看法。康德另外所举的一个常识例子是“一切变化皆有原因”,这是一个综合经验知识,因为原因不包含在变化中,而且”变化”也是经验的,如果除去了这个经验内容,它就能成为纯粹的知识:“一切变化皆有原因”,这就是先天的综合判断——因果律,而且是一个最重要的范畴。
纯粹的知识就是不含有经验内容的知识形式,即康德的“范畴”,康德称之为先天综合判断正是表明他企图指明它的形成方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为认识论。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以说明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为主要目的,对此康德虽然花费了巨大的努力,但给人们留下的仍然是巨大疑团和重重迷雾。实际上,先天综合判断既不是分析方法,也不是综合方法,也不是从综合到分析的可以跟踪的转变过程,而是从经验到范畴的一种在思想中实现的抽象。康德在他的研究中使用了大量的术语、自引用语、着重号来进行论证和解释:先天综合判断最终是以“统觉的原始综合统一”(自我意识)或”本源的综合统一”来完成的。康德使用了诸如“自我意识”、“对象意识”、“我思”、“主观演绎”、“客观演绎”、“综合的统一”、“分析的统一”、概念以及心理的与客观的方法等等相互缠绕、重叠、多义与歧义的分析来说明这个过程,所带来的问题比他要解决的更多、更大、更困难。
二、 先天与历史
承认先天性是康德哲学的前提,先天(a priori)是指在时间或历史意义上先于经验,而先验(transcendental)是指形式对于经验的普遍和必然性,因此先验中的“先”应当理解为“高于”,先验就是高于经验,记住这两点是进入康德殿堂的门票。但是这两个概念在康德的哲学和以后的研究者中都不是清晰的,这两个词也往往混用,这种困难的根源并不完全在于对它的使用,主要是来自于它们自身。
康德当然承认时间意义上的先天,他举例说,如果去挖一座房子的屋基,人们当然无须等房子倒掉才知道这个后果[1],这个知识自然是先于经验的先天。但仅此而已,康德对历史意义上的先天几乎盲视,他心目中总是纯粹与普遍意义的先验, 他进一步是这样说的:
“所以本书以下所述所谓的知识,并非指离某某个别经验而独立自存之知识, 乃是绝对离开一切经验而独立自存之知识。 与此相反者为经验的知识,此仅后天的可能,即仅由经验而可能的知识。当先天的知识未杂有经验的事务在内, 则名为纯粹的。”
所谓“离某某个别经验而独立自存之知识”,虽然他没有对此做任何说明就被抛弃了,却正是历史意义上的先天知识,因此在他所举的预知房屋将倾倒中,他进一步说明,这并非完全的先天知识,因为这里包含有个人对重量支持的经验,这种并非完全的先天知识当然这也区别于看到房子倒塌的经验过程,因此它只能是或至少是个人历史上的先天知识。这样“并非指离某某个别经验而独立自存之知识,” 实际上是指离开个人经验过程的先天知识,而“离开一切经验而独立自存之知识,”自然是纯粹的即先验的。在“纯粹理性批判”导言中这段包含着康德思想前提的文字当作如下解读: 作为先天综合判断的知识,既不是个人的具体经验过程,也不是离开个别具体经验的历史经验,而是离开这二者的纯粹知识。它隐含的意思是, 纯粹的知识不等于先天的知识,而是来自先天的知识。但先天一词在康德那里是含混地使用的,既包含有历史经验,也包含有先验知识的意义。 正是这样,先天综合判断不知不觉地切换成了先验判断,承认先天性说明康德已当然地承认了先天综合判断是可能的,所以康德论述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是指先天综合判断作为它的形式是如何的, 作为它的形成过程是如何实现的,而不是指先天综合判断是否可能存在,在他看来这种可能性是当然的,比如他列举的十二个范畴时,并没有问这种组合的范畴形式的来源这类问题,但正是这种忽视给他带来了不可逃脱的困难。
实际上,先天综合判断的先天性正是指知识形式的历史形成,即先天综合判中的先天不仅只是先于经验这种知识形式存在,而且是它形成的过程,它的形式只是它自身的历史形式。先天综合判断是否可能正是需要它以自身的历史形成予以回答的, 先天综合判断的存在离不开它的历史存在。离开这个历史过程,就无法理解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因此康德实际上也无法避免对它的暗中的依赖, 事实上成为了对先天综合判断的论述绕来绕去却始终离不开的核心内容。但康德是非常困难,晦涩地以“悟性概念演绎”的方式展开了它,康德只能在他的形式方法中讨论他不能直接表达的东西。
当然康德仍然在他的体系中充分地展开了对知识形式形成的复杂过程的讨论,这是他关于知识的认识论的巨大贡献,他称之为为先验逻辑,就是企图用形式方法来构造形式的形成。按照康德的说法,普通逻辑是知识中相互关系的形式,这是清晰的,而它对先验逻辑的定义却是含混的:
期望有先天的与对象相关之概念, 且此先天的与对象相关非由于纯粹的或感受性的直观, 而仅为纯粹思维之活动(即非经验的又非感性的起源之概念),我们乃预行构成“属于纯粹悟性及纯粹理性,我们由之纯然天然的以思维对象之一类知识”之一种学问。规定此类知识之起源、范围、及客观之效力之学问,当名之为先验逻辑,盖因之其与研究理性之经验的及纯粹的二种知识之普通逻辑不同,仅在悟性及理性之法则先天的与对象相关之限度内,论究悟性及理性之法则 [2]。
这也表明先验逻辑自身是含混,它即不是直观,也不普通逻辑管辖的知识,而只是一种先天地和纯粹的思想活动,这样它即可以是预先形成的即历史上先天的,也可以是高于经验的,因为它属于纯粹知性与理性,具有形式的意义而被称之为先验逻辑。致命的是,他仍然应首先回答先验逻辑从何而来而不仅仅是如何可能,他没有提出,因而也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或许他认为这与先天的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是同样一个问题,或许他没有察觉,这种问题的性质正与知识形式与知识之间的差别一样,而对它的忽视却正是他的哲学盲点造成的。
三、 先验之道
先天综合判断既是指范畴形式,也是指先天综合判断的过程即范畴的形成,还包括范畴的运用,这三个方面在“先天综合判断”中是各自独立但又相互支持、相互缠绕的三大板块。由于康德已把先天作为前提,所以范畴的存在不成为他的主要问题,而先天综合判断的形成则是他的纯粹理性批判的基础和最大的困难。
范畴就是纯粹知性形式。知性(verstand,understanding)在早些中文翻译中译作悟性。知性含有知识分析的意义,比较贴近西方哲学的传统含义,但悟性一词强调了认识的主动性和综合性,更符合认识的本质过程,比如康德定义纯粹知性概念正是用它的悟性能力表达的:“与判断中所有种种表象以统一之机能,亦即与直观中所有种种表象以统一之机能,此种统一,就最普通之意义表述之,我们称之为纯粹悟性概念” [3],即对判断或直观中的表象的综合统一的机制能力。强调这种认识能力的主动性和综合性,正是康德得以完成他的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的基础。虽然康德并没有特别用两个词来区分这种意义上的悟性与知性,但在他的论述中却是在两种有区别的意义上使用这同一个词,可能也正是这种含混,造成了对他的论述的许多理解上的困难。
纯粹知性是不包含任何经验内容的先天综合判断,它的形式就是范畴,而范畴的形成过程也就是先天综合判断活动,即他称之为纯粹知性概念的先验演绎,它的核心过程就是他称之为“统觉的本源综合统一”[4]。康德说, “我思”必伴随我的所有表象出现,即直观的杂多出现在同一主观的“我思”之中,这是感性的经验综合,另一方面,“我思”表象是自发的,不是感受性的经验活动,区别于经验的综合,是一种“本源的统觉”。这种“我思”表象由于没有经验的内容,唯一地只有在自我意识中的相互关系,对于康德来说,重要的是说明这种相互关系不存在于经验对象之中,而是由纯粹知性给予的即先验的。
按照康德的分析,统觉的本源综合统一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一方面直观的杂多成为我思表象, 实现经验的综合,而另一方面,经验的综合只有在统觉的统一之下才能成为纯粹知性。为了说明这种非常困惑的关系,康德作了多方面的解释,按照康德的论述,概要地说, 一方面,纯粹知性自身是一种将经验表象置于统觉的统一之下的能力,实际上这是按悟性的方式的理解,在这种情况下,悟性由于先于经验,所以是先天的,另一方面,统觉的综合统一是关系的统一, 在这种情况下,它成为统一的关系,也就是统一的条件, 即康德本义的纯粹知性,它是统觉自身的过程与形式同一的统一,也即必然的统一,这个原理就是同一律,正是由于这种必然性,它成为先验的。按照这种理解,悟性是一种从经验表象杂多中提取关系的能力,在统觉中,它们综合统一为具有普遍、必然的纯粹知性即范畴,这个过程就是对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难题的理解。因此,统觉的本源综合统一实际上是悟性转变为纯粹知性的过程。
康德说统觉的原理是人类知识范围中最高原理,但康德的论述并没有清晰地说明先天综合判断的关键过程:先天的悟性怎样转变为先验的纯粹知性,甚至没有举出一个例子如他喜欢的数学例子来进行说明。康德只是援引同一性,但不能说康德的论述是一种独断,因为事实上存在这个过程,康德还使用了反证式的方法来说明这种情况,比如说,如果我思表象在统觉中不是同一的,则将有形形色色的自我,但所有这些解释都不是正面清晰地演绎了这个过程,而只是说明这个过程中存在的复杂关系,这些解释往往无助于这个过程的清晰化,反而增加读者对真正本质过程理解的迷惑。
但实际上,康德是借助于自我意识即我思完成这个转化的。经验杂多自发地在自我意识中形成我思表象,虽然康德没有直接说出,自我意识就是统觉,但他区分经验统觉与纯粹统觉,前者与时空经验有关,后者就是悟性。就是经验杂多自发地在自我意识中形成我思表象的过程,即“本源的统觉”。他说纯粹知性(悟性)是一种能力,“先天的联接与表象之杂多而置于统觉之统一下的能力”, 正因为强调它是先天的能力,这就是在区别于先验的知性的意义上的悟性。
按照康德的思路继续分析,这个我思表象不能认为是感性,而是内在于意识中的,是没有经验内容的纯粹关系,它们源于经验杂多,但不是经验杂多。但是康德无法讲清这种关系的生成,只是勉强说:“联接非存在于对象,且不能得之于对象,是由知觉取入悟性中”,这样他也就无法真正地理清悟性、知性与我思之间的关系。对他来说,重要的是,产生我思表象的自我意识因为没有更高的表象因而成为必然的,这就是康德费尽心机追求的“先验”的来源,就是说是我思完成了这个转换,是我思的表象在我思中获得了普遍的必然性,即纯粹知性的本质。
我思表象在统觉中的形成和对我思表象的统觉都是作为我思的自我意识,这两方面的同一就是自我意识的先验的统一,即统觉的综合统一。
由此可以看出,康德说明先天的悟性变成为先天纯粹知性,是借助于自我意识即我思的思想过程来进行的。但是思想不是康德哲学的对象和内容,他的哲学是关于知识和知识的形式即关于知识的认识论的,所以他顽强地用知识形式的转换过程来构造他的哲学体系,他只是在迫不得以的情况下才求助于思想过程的说明。这就是说,他既要说明经验的内容不是纯粹知性的对象,但经验对象之间的关系却是纯粹知性的内容,而且这种关系又不是存在于经验对象中的,而是纯粹知性赋予的这样一种复杂的生成与否定的关系,但他又不能从这种关系自身的关系中演绎求证,而不得不诉诸于不存在于这诸多关系之中的自我意识,即我思的思想过程。正是这种原因,在他的论述中引导读者的焦点始终游移不定,令人莫衷一是。由于先天综合判断是他的批判哲学的基础,所以他的哲学殿堂虽然巍峨,却始终充满了令人望而生畏的疑团与迷雾。或许这不能完全归咎于他的论述方法,原因本源于他所论述的东西在本质上是思想的,而在表达上是形式的。
四、结论
这种情况表明,以概念和逻辑为工具的西方传统哲学在最杰出的哲学家那里暴露的自身的困难似乎是难以逾越的。实际上,知识、知识形式、知识形式的运用,始终是由思想贯穿的,思想的内容、思想的形式虽然可以表达为知识、知识系统、和思维形式,但这种表达已不是思想自身,只有在思想的形式和思想的内容相互超越的之中,才表现为思想的自身过程,因此企图以概念和逻辑方法分析知识形式的形成和知识形式的运用,就永远逃脱不了企图表达思想自身但又无法用形式的手段表达它的命运,这正是西方哲学的黑洞,而看不到这一点,正是西方传统哲学的先天盲点。但从中国哲学“道”与“易”的中国思想观点来看,正是知识的形式和它的形成的相互变易性,才是思想的自身过程,也才使知识成为知识的真正本源过程。先验之道本质上是思想之道,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这样的问题,在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中”虽然没有以它本来的面目清晰地显示出来,但康德至少以晦涩的方式和未能达到的目的体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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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 蓝公武译 商务印书馆 1980 p28
[2] 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 蓝公武译 商务印书馆 1980 p74
[3] 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 蓝公武译 商务印书馆 1980 p86
[4] 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 蓝公武译 商务印书馆 1980 p100
此文繁体版刊登于香港人文哲学会人文月刊2003年9月号(1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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