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丹/文
雷平阳是云南省的青年诗人,他写过一些很引人注目的诗,其中有一首《杀狗的过程》,是我读过的诗中间最令人惊心动魄的。
这应该是杀狗的
惟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他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我不知道雷平阳的诗写于哪一年。那时候,诗人是不是曾经预见,有朝一日他的诗会以一种血腥的方式,再反复吟咏五万次。
2006年7月,正是诗人所在省份云南的牟定县,因为三个人死于狂犬病,一周之内将五万多只狗扑杀殆尽。面对电视镜头,牟定县政府的负责人坦然地说明了格杀匆论的理由,他们无法甄别哪只狗是狂犬,哪只狗不是;狂犬病一旦发作,死亡率是百分之百。他们闭口不提其中有多少只狗已经注射过狂犬疫苗,闭口不提这种病的发病率仅仅是十万分之零点八六,闭口不提如果人接受了事先或事后的免疫,此病百分之百可以预防。
我在这个时候重读了雷平阳的诗。然后,敲击从来没有打出过诗歌的键盘,写了这首《没有狗的村庄》:
狗被追得上天入地无路可逃,
最终在荒芜的墙角,
让长长的铁叉卡住喉咙,
只消一会儿,
就被充实了裹尸的麻布袋,
堆在村口的古榕树下,
闪着血色的光芒——
好像用名贵红宝石砌成的地堡。
这棵树已经在这儿站立了千年,
粗得三四个人也抱不住了,
满枝的叶子撑开绿伞,
跟随太阳移动的影子,
庇护村人和他们的子孙,
以及全村的五谷六畜,
每天。
牛和羊在野外,猪和鸡在圈中,
狗和孩子在树荫里玩耍。
更多的狗,
由主人用信任搓成的绳索牵引,
乖乖走进自己的坟场。
村子里竖起“家犬扑杀处”的木牌,
为主人标明送狗的方向,
形似尖刀的箭头指着狗的不归路。
死到临头的狗,
不认识这些黑色的方块和红色的箭头,
正一边走一边跟着主人的脚步撒欢,
以为自己又要被带去参加谁家的酒宴,
庆婚的和送葬的。
很快,
它们的脖子插上了红颜色的小旗帜,
喉咙里发出垂死的喘息,
不知是
抗议人的无情,诉说自己的冤情,
还是要检举同伴中真正的疯狗。
主人站在远处,抽起劣质的纸烟,
看那些旗帜汩汩流淌,
顺着地势铺展得又宽又长。
没有人向它们招手,
或者抚闭它们半睁的眼睛。
它们的身体,也不能
在上午11点20分被叫卖,
因为都贴着“疑似疯狗”的标签。
杀狗的这些天里,
有个伤心的孩子发现,
大榕树像遭受了千年未遇的寒流,
在亚热带夏天的风中瑟瑟发抖。
他没想到受伤的树,
有了狗血的滋养,
会在氲氤着甜腥恶臭的夜里,
奋力长出新的气根。
预备在天亮以后,
更多无辜的狗被扑杀之际,
为堆集成小山的尸首,
拂去,
蜂拥而至的苍蝇。
很快,这个先进的县境,
再也见不到一只狗了。
全国各地另一些市县的父母官,
开始努力学习杀狗的经验,
要把所有的村镇,
都变成没有狂犬和病的健康之乡。
一只狗也没有的村庄,
白天特别安宁详和,
夜晚格外幽清。
几个失去了狗的妇人,
闲坐村头的老树下,
做着传统的女红,
说起自家狗仔的种种可爱之处,
落下几行悲伤的泪。
没有狗的村庄,
还是村庄吗?
——无人发问。
我把这首一挥而就的诗打印出来,准备等什么时候寄给雷平阳,请诗人指点一二。可是没几天,我又把它撕掉了。因为我看到了一篇关于牟定的报道。
牟定真是一个小县城,小到只有28辆夏利出租车,却拥有五万多只狗。在那儿狗从来就不是寄托情感的宠物,甚至连话题也不是,只是看家护院的工具,即使是小型的宠物犬,也都按照土狗的方式放养,担负看家护院的任务。没有谁家花钱买狗来养,它们可能是收养的流浪狗,也可能是野狗的后代,从来就是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这次因为三个人死在了来路不明的疯狗嘴里,所有的狗都跟着一块儿殉了葬。
入秋的时候,牟定人发现生活中缺了点什么。“每年这个时候,就可以吃酸汤狗肉了,可惜今年吃不上了。”据说,这是牟定县多数人对于打狗事件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