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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消費”得起“科學主義”嗎?
辛普里
在世界上各個主要文化中,我們中國人“與時俱進”的意識大概是最強的了。據說連孔子都是“聖之時者”,無論是言語還是行為,在對時機的拿捏上都恰到好處,所以不愧是聖人。所以,在我們中國人看來,某種說法、做法是否正確,往往並不是脫離特定時空條件的普遍特徵,而是嚴格依賴特定“語境”的。這樣看來,中國人倒真還是天生就頗有些“後現代”的味道。
所以,在中國“不合時宜”是種很有效的否定手法。近代海通以來,每當西洋人的新鮮花樣傳入中國後,無論是否正確、是否先進,不接受的人,主要是那些掌握權力的既得利益者,最拿手的拒絕手段就是“不合國情”、“時機尚未成熟”。無論是德先生、賽先生,還是馬克思主義、人權、動物權利、後現代主義、SSK,反科學主義,環境保護,都曾受到這種論調的攻擊,儘管這些思潮本身千差萬別,甚至互相衝突抵牾。
現在對科學的文化反思好像也交上了這種華蓋運了。有人說反“科學主義”在中國也是時機還不夠成熟。那意思好像是說,因為科學在中國還不夠發達,我們還要養著“科學主義”來幫著我們發展科學,等哪天科學過度發達,科學主義危害嚴重時,我們再反也不遲。我們現在反“科學主義”,就好像瘦骨嶙峋的人玩命減肥、吸脂一樣不聰明。這種說法非常流行,就連現在被稱作“反科學文化人”的劉華傑先生當年在堅持科學主義時,玩的也是這種手法。
這種論證方式的本質在於,它認為科學主義本身無所謂好不好,無所謂正不正確,一切都要看語境。按照這種思路,反對科學主義在西方科學過度發達的條件下是有道理的,而在中國這種科學發展不足的環境下就是錯誤的。這種強調語境的思路,其實本質上是一種典型的後現代主義。所以,以語境不同來批判中國的“後現代主義”,是在用“後現代主義”來對付“後現代主義”。這種思路,確實挺聰明。在這種思路攻擊之下,那些強調“後現代主義”真理普遍性的人,立馬就暴露了自己的不徹底性,暴露了骨子裏殘留著的現代主義氣質。
可是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科學主義如何就有利於科學發展,目前只看到了結論,沒有看到什麼有力的論證。這姑且不論,就算“消費水準說”的勝利來得快,“後現代主義”的隱患卻埋下了。作為觀點的一階的“後現代主義”雖然被從前門轟出去了,可是作為方法的二階的“後現代主義”卻從後門悄悄地溜進來了。所以說這種“消費水準”說,也是一把不好使的“雙刃劍”,弄不好還沒有傷到論敵,卻可能先傷著了自己。
接受了這種“消費觀”後,我們突然發現,那些我們不想要的西方貨色,固然可以用“消費水準低”理直氣壯地拒之門外了。可是我們想要的東西卻也進不來了。例如,在環境保護問題上,過去也流行這種“消費水準”的說法,那大抵都是為了給先污染後治理的思路來辯護的。最近至少有自尊心的人越來越不太敢公開這樣說了,儘管很多人實際上還在那麼做,因為都知道這樣太理虧了。
又譬如,近來有人用西方的“科學大戰”來說明科學主義在西方是個好東西。(當然,他們有意隱瞞或無意忽略了論戰中對SSK、後現代主義一方有利的那些證據。)按照上面的那種邏輯,我們也可以這樣來論證,在西方堅持科學主義之所以還有一定道理,是因為那裏的反科學思潮過於猖獗,而中國連談談科學技術是雙刃劍、科學技術的局限性、宗教等文化傳統的正面作用等都很困難,有必要講科學主義嗎?
從科學大戰之前,西方反科學主義者確實夠“猖獗”的。他們那裏竟然有人將科學技術當作反面典型來批判。尤其是讓人感到吃驚的是,我們這裏連在研究生課堂上都還不能隨便講的內容,他們那裏竟然都下放到中小學教材中去了。我們這裏在學術討論中都難以充分表達的觀點,他們都已經付諸社會行動了。同樣是從事學術論戰,西方科學大戰中的科學主義者們一般來說並沒有對論敵進行人身攻擊,沒有攻擊論敵的政治動機,更沒有整體否定對方所研究的學科的現象,甚至就在我們的科學主義者當作批判武器的《沙灘上的房子》一書中也有為嚴肅認真的科學元勘辯護的文章。因此,是不是應該反過來說,我們現在還沒有能力“消費”西方的科學主義呢?
如果說,在一段時間內西方的反“科學主義”至少在某些局部的學術領域裏曾經短時間似乎佔據了話語霸權的話,那麼中國連西方相關研究的基本成果都尚未全面翻譯介紹呢。例如,斯諾的《兩種文化》已經翻譯20多年了,譯本也已經有三個之多了,可是當年與斯諾論戰的利維斯的著作迄今仍然沒有系統地翻譯和介紹。又如,科學大戰在國內的介紹幾乎是一邊倒,迄今為止系統介紹的只是科學主義一方的觀點,而SSK的辯護、辯解和反擊大多數人卻並不清楚。我們只看到SSK 一方據說的狼狽和尷尬,而科學主義一方的曲解和引證錯誤卻少有人知。
不客氣地說,迄今為止在科學主義問題上,高水準的學術研究工作仍然不足,在此方面爭論雙方都不夠努力。我覺得首先還是要冷靜地做一些扎扎實實的學術工作,至少要把西方學術界的重要研究成果系統全面地翻譯介紹進來,對一些常見的基本概念如科學主義和科學精神等概念之間的關係做細緻地厘清和界定。而要做到這一點,寬鬆自由的學術環境大概是必不可少的。科學主義問題不該是一個碰不得的禁區,不應該輕率地將學術不同意見的爭論動輒扣上反馬克思主義的大帽子,更不用說缺席審判的做法了。
在中國思想界眼下這種“消費水準”下,我們還“消費”得起對“科學主義”實施“關稅保護”的政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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