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野外的故事8：我与老任（下）

1978年初，我与老任一起进城，参加研究生考试。天气还冷，依稀记得，在考场从窗户向外看，柳树的柳条有点抽绿芽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不通知你哪天考什么。第一天考试很顺利，不过英语没有做完，不怨天，因为我毕竟是文化大革命学的英语、语文。第二天上午考完我感到挺轻松，出来就知道有个题目做错了，考试的特点是，事后你立即发生遗憾。因为考三天，我们都只剩下一门课了，我推断一定是明天考。下午不准备去考场了，准备在旅馆复习。老任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说：“去看看吧，万一今天我要考。陪着我去吧。”穿过县城的主要大道，我们很快来到了考场，考场负责人通知，下午有王铮的考试，王铮的！没有老任的。我一下子蒙了，我还没有临考复习呢。老任说：“不急，不急。厚积薄发，厚积薄发。”我进了考场，他赶了回去，大约20分钟后，他给我泡了一大口缸红茶送来，我们地质队的，每天都得喝茶，习惯，喝着茶思考当时的工作。我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最后一个题目，统计物理学的，是一个估计统计规律的，我没有做出，准确讲，无从下手。

考完试，我发现自己咳得厉害，加上有吐血的记录，我去了医院。一个又高又胖的女大夫看的，问了两句话，她很快给我开了药，一天两次，每次两片。回到地质队，我开始吃药，第一天就开始全身发痒，第二天生殖器官发痒，第三天发生了溃烂。荣师傅叫我别上班了，赶快上医院。我先找到医务室王大夫，他看了一眼：“磺胺药过敏，你是不是吃消炎片了？”果然不出他所料。根据后来的情况推导，我那时实际上已经得了肺结核，地质队的医疗条件发现不了，县医院敷衍了事。消炎片当然停了，肺结核也在自由发展中。当时县级医院的水平，由此可见一斑。许多农民，就这样医治的。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大夫，一个又高又胖的女性。她至少让我发现，我们家族，磺胺药过敏。

不久，老任有了复试的通知，我没有，我压力很大。因为我想如果考上研究生就不报考大学了，“不要占一个大学名额，还有许多人想读大学呢！自己不能太贪。”我当时就这样想，当时的人，也普遍有这个思想，荣师傅这样想，老任也这样想。我写了信给我的报考单位，我说我主要是因为不可以考大学才考研究生的，如果我不能录取，能不能给我们地区招办写封推荐信，让我考大学。很快他们来信了，我两门专业课一门59，一门67，外语地低了，37。他们真给地区招办写了信，推荐我。我的一位中学老师这时当了招办主任，他很快把信转到县招办。后来我由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那年我有可能入围。我太年轻，沉不住气。哈哈。

我准备考大学，准备着。荣师傅见我咳，催我到大队所在的曲靖去看一看。我说上一次才看出问题呢，不看。这天，老任到县城买东西，准备复试后顺便回趟上海，他考上的是合肥工业大学，这影响我后来喜欢招收合肥工业大学的学生。有一年复试研究生，我本来看中一个人，可是另一个因为是合肥工业大学的，我选择了后者，把前者用我的名义招了给另外一位同事，她很优秀。又一年，刚刚招了研究生，有个老师要与我换有个学生，理由是:“小伙子长得帅，我这里女生多，”我开始同意了，可是一查他是合肥工业大学毕业的，我舍不得，后来有人提醒，我们团队女生也很多，就更舍不得了。可恨的是他后来还从苏州找了个女朋友，把我气的，气上不来。还好，同学们评价，那个女孩子很好。

老任从城里回来，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今天我在城里看到报纸，中专技校毕业的，要工作两年才能考。”我呆了，接着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今晚我去拿报。地质队在野外，报纸总是放在最近的邮政所，自己去拿。好几天拿一次，所以我们叫“抱纸”，一抱纸。支队部的秘书忙，总委托我去拿。

邮政所到我们驻地大约有三里地，路上要经过一片玉米地，玉米已经长到快一人高了，在晚风里沙沙发响。我到邮政所，晚了，叫开了门，邮递员转身懒洋洋的又躺床上：“自己拿，地上最大那捆。”我没有出声，拿起报，看看的确有今天的报纸，就悄然的走了。

我从邮政所拿了报，回驻地，走到玉米地，我钻了进去，把当天的报朝水沟一扔，一共八份报，一下子它就让流动的水带走了，月光下可以看见它们泛着白光。我返身快步走出玉米地，有一对男女青年突然窜出来，我吓了一跳。他们也认出了我，都是我们地质队的，女孩是三八机的，说了一句：“王师傅。”我嗯了一声。地质队的谈恋爱，没地方，只能像《潜伏》里翠平说的，“庄稼地里，山坡上。”《潜伏》里总是叫：“研究所呼叫勘探队”。我一直想，作者说不定有勘探队生活。不过在庄稼地里，他们也就是接个吻什么的，那时候人很保守。

1983年，我在华东师范大学，遇到了老任，他学成归来选择回到上海，选择了到华东师范大学河口海岸研究所。他回来提了副教授，不管我是个研究生，他提出与我合作，因为他看一些外文文献有许多豆芽菜、西格玛，要模型,传统的地理学家/地质学家对这个不习惯。他知道我有一定数学基础。看到地理学家们要到许多地方去找模型，那年我萌发了写一本以模型方法阐述地理学理论的书，就像我早年喜欢的理论物理学。在华东师范大学，我跟着理论物理学的研究生，上了他们的课，没有学成物理学，它的思想体系还是有所感受的。1991年我写出了《理论地理学概论》初稿，这书是1994年出版的，与丁金宏合作，我在扉页写上“献给我们的导师们”，这里的强调复数，包括我师父蒋竞月、荣希麟。

老任1988年又出了国，定居境外了。我查到他最新发表的文章是2002年发表的研究煤田地质学，合作者是周师傅。

有的人叫自学成才，我是自学不成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