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叟王铮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王铮 中国科学院政策与管理科学研究所研究员兼华东师大、中国科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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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倒XXX:文化大革命祭

已有 14882 次阅读 2008-8-6 21:38 |个人分类:在历史中思考|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看历史, 文革

本来昨天想发这篇文章,因为忙着与陈安博士一起参加的会议给耽误了。为什么要昨天发呢,因为昨天,是85日,42年前的196685日,毛泽东主席“贴”了一张大字报叫《炮打司令部》,这张大字报扭转了文化大革命的方向,把文化大革命从“大革文化命”,批判资产阶级权威转到了“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只要不是里通外国的一律不整”。刘少奇主席领导的前期文化大革命,被称为犯了方向性路线性错误的“50天”。领导延安整风、领导土地改革、领导反右斗争、领导四清运动、领导了前期文化大革命的刘少奇同志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遭到了灭顶之灾,真有点请君入瓮。接下来以我就读的小学为例,我们开会喊的口号是“打倒刘邓陶!打倒李阎赵!打倒林薛周,打倒殷袁杜”,刘邓陶不用说,李、阎、赵分别是中共西南局书记李井泉、云南省委第一书记阎红彦、省委书记赵健民、林、薛、周,地委书记林山、地区专员薛汉鼎、县长周荣仙,殷袁杜则是文教局长殷波、校长袁和教导主任杜,后面两位实在当的权太小,我都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可见我趋炎附势。不过前些日子,袁校长领着我们喊打倒的班主任老师名字我记得,“打倒世民章”。我们的校长也没有想到打倒了世民章,下一个就轮到他了。当时的打倒中为什么没有我们的省长周兴我不清楚,但是没有县委书记张登高的原因我知道,因为他被称为焦裕禄式的好干部。不过当权派是在劫难逃,记得我们喊的是炮轰周兴,火烧张登高。火烧是最轻的。现在想想,一个人用火烧,比一炮轰死难受多。真是好死不如赖活。想想打倒的人,把一个小学教导主任的名字与国家主席名字并列,也是一种平等。

“打倒”这个词,我大约是1965年开始记得的,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各国反动派。记得当时报纸上有一幅照片,日本工人阶级在示威,标语牌上写着“佐藤政府打倒!”这是我认识的第一组日文。当时我五年级,也参加了四清,去打倒一个同学的爸爸,说他是漏划富农。什么叫漏划富农?就是土地改革时本来该划为富农的被划为富农以下成分了。本来是富农的,划成了地主那是活该。这个同学的父亲我不记得了,这个同学叫李振武,后来一些同学背后悄悄叫打倒李振武,他受不了这个侮辱,不来读书了。不过我没有喊过,我那时候小,李振武对我好,他不来我哭了。说真的,我这个人从小阶级立场就有问题,不过是遗传的。我爷爷就有问题。土改时他因为穷,是农会干部,可是不久他不去了。他说:“整天就想斗人,往死里打。解放前有的人真受苦,有的却是好吃懒做的,现在起来斗人。看不起!”爷爷是耻于同伍而退出的,是有阶级立场问题的,也是有勇气的。四清运动重新组织阶级队伍,划分了许多漏划地主、漏划富农,还有划分出富裕中农,都是斗争对象。《青松岭》那个电影,开始的阶级敌人钱广就是富裕中农,后来按照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改成了富农,毛泽东是没有富裕中农这个阶级敌人的。我一直不理解,那些领导反右、领导四清的领导人或者他们的家属,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就没有半点对反右和四清的忏悔。用刘少奇主席的话说:“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其实何必要等人民来写呢?自己不能反省一下。有个女性,后来是一个美丽慈祥的老人,她搞的xx工程,我很尊敬她,但是我没有捐钱,因为不见她反悔她的桃园经验和清华工作组。我想少奇同志活着,一定会反省,一个能够写出《论修养》的思想家,一日三省吾身,一定能够写出《回忆与思考》。小平同志后来提出“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当然包括否定“50天”。彭真同志说,我们一定要思考,为什么文化大革命初期,有那么多群众起来造反。历史上有了卢梭的《忏悔录》,就有后来的思想进步。

随着无产阶级文化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发展,打倒这个词更多采用了。开始是打倒杨余傅,打倒王关戚,杨余傅、王关戚是谁?不告诉你!内事不决问老婆,外事不决问Google,不可以有老婆的女性怎么办?问爸爸妈妈呀。我一直告诉自己的女学生,你的爸爸妈妈是最爱你的。后来是打倒刘少奇一类骗子,再后来打倒林彪。现代人打完了,把古人拉来打,打倒孔老二,不知道谁考证出孔夫子排行第二。接着打倒刘备诸葛亮,打了几天不打了,中央来指示了,三国时代能够立足的政权都是法家不是儒家,所以曹操伟大,刘备、诸葛亮伟二,孙权跟着伟三了。“养儿当如孙仲谋”,做个沾光的,多好。

真实人物打完了,就打小说人物,打倒投降派宋江。我那时候看小说《青年近卫军》,被发现了,我写检讨,就把青年近卫军中的年轻人顺着打了一遍。他妈的,作者法捷耶夫不行好,有个男青年叫邱列宁。工宣队一看,怎么你要打倒列宁?反革命。幸好有人告诉他,邱列宁不是列宁。不过我华东师大的老师就没有我运气好,他们说要打倒恐龙,坏事了,上海的负责人徐景贤说是恐龙影射工宣队,有的老师就进了大牢。徐景贤回忆录怎么也不反悔这一段?当时的情况,叫你打,你就打,千万别乱打。文化大革命有句话,叫:“毛主席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忙,比如要跟芦老师读《诗经》,要跟孟夫子跳慢三,有时候还得劝道一下撒娇的章司长,忙,毛主席忙不过来不指怎么办?那就好好在家呆着打扑克。有种扑克打法是拱猪。我的记忆中,拱猪这个扑克牌玩法就是文化大革命流行起来的,他的打法与过去的争上游、一百分不同,争上游、一百分鼓励向上,拱猪鼓励坑人,很有文革特色,想着去打倒人。

“打倒”这个词用在打倒四人帮身上后就不怎么用了。打倒四人帮,后来还用过打倒“官倒”,那是1989年。什么叫官倒,我也记不得了,好像是伤疤的意思。不知道能不能用百度“度”出来。渐渐地“打倒”成了生僻词。不行你用输入法看看,输入dd,第一、第二页一定没有,有的是达到、大跌、爹地、订单、导弹这样的词。不过最近我看到陈安博士喊出一个口号,叫“打倒中医”,虽然是有点调侃,我感到犹如90年前有人喊“打倒孔家店”,震耳欲聋,点击率飙升。有人一针见脓地指出过,王铮关心点击率,点击率上不去就嫉妒大师,怀疑别人动机。我有时想,自己怎么就这么笨,写个“打倒西医”,震耳99%聋,会点击率99%。窃自思,孔家店打倒没有?没有,还没有打倒就有个民族企图请孟德尔证明孔夫子是他们民族的人。中医呢?有次在火车站等车,我看过一个什么电视剧,邻座告诉我叫《大肠菌》,大意说中医是为对付大肠杆菌发明还是发明了治理大肠杆菌的。记不得了,老了,一个概念:大肠菌发明了中医。我这里不去辩论中医问题,我写过一篇文章给方舟子先生,我说你们批判中医了东西论证不严密。方先生不登,我去催,方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回答了我,方先生大意说《新语丝》是他私人网站,他有根据自己观点选择文章的权利。我觉得方先生说得对。科技网是公共网站,陈安博士可以高呼“打倒中医”,别人也可以在这里高呼“保护中医”。只是打倒也好,保护也罢,得讲道理。有些人在武夷山先生的文章后面骂人,却不属署名,就不那么“西医”文化了。结果形成保护中医的评论都署名,打倒中医的评论都不署名。不够君子不说,有点像文化大革命时的大字报,只会叫打倒,不会落名字。真想打倒中医,得讲道理。所以“打倒文化”要在讲道理条件下才有好处,不然就是文化大革命了。

“打倒”这个词,我查了《辞源》,没有见到,不知道《说文解字》有没有,哪个朋友有书有热情可以帮着查查。打倒的英文是down with,这是我们文化大革命上中学学的,尼克松要来访华,我们突击学了down with USA imperialism, down with social imperialismdown with Jiang Jieshi. 后来又紧急通知不让说了。记得当时我写了篇作文叫《尼克松为什么打着白旗来北京》,老师批示:“很好,可作壁报稿。”可是后来这样的壁报也不让出了。因为down with的对象是我们的主要敌人,当时的说法是USA imperialist是我们的敌人,但是现在不是我们的主要敌人了。down with USA imperialism算学了白学,一辈子没有用上。down with 这种思维,是与人斗其乐无穷联系的,它的思想根源是阶级和阶级斗争。阶级这个观念是中国本来没有的,是北方吹来的十月有的风送来的。这个歌词作者一定不懂气候学,俄历十月,是中国的11月,北方的吹倒中国的风是寒流,是自然灾害,所以这个比喻要不得。因为按照阶级斗争观念,这是反动的。

阶级和阶级斗争这个观念,不是中国文化的东西。在中国的爱情故事中,经常有千金小姐拯救落难书生的故事,为什么西方没有呢?因为他们那里阶级森严。有明确的阶级制度,中国没有,从隋文帝就废除了阶级制度,开科取士。中国有两个伟大皇帝,一个奠立了国土的核心,一个完成官僚制度建设。落难书生书读好了书可以成为贵族,娶得千金小姐,那时候科举考试走后门要斩,如果改成考公务员就不兴这个了,法不责众嘛。有人说这样的故事意淫,不是的。当年刘秀对阴丽华也有差距,刘秀当了皇帝,娶了阴丽华。他老祖刘邦不就是一个亭长,大约相当于今天的乡长,以千年后有人揭发他,小时候还是个偷瓜的。刘备是什么,一个编草鞋的,还有朱元璋,放牛娃一个。他们听信一个奴隶的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西方、印度、俄罗斯的贵族制度是“有种也”的。中国没有天生的阶级,这样阶级斗争就不那么被强调了。阶级组成的动态性,打倒也就没有那么必要了。就这样中国形成了一种中庸文化。这种和为贵的文化由于没有固定的阶级次序得到发展。“打倒文化”成立的则是有阶级次序的固定。也许没有这种以阶级为基础的打倒文化,使得世界上的四大文明,就中华文明硕果仅存

按照咱们中国的教训,“打倒文化”似乎该打倒了。不过话也别说过头,有时候没有打倒是不行的。日本帝国主义不打倒,就没有中国的独立自由。有些东西不打倒,就没有创新。就是不要动不动就打倒。不讲道理去打,最后只能请君入瓮。

末了声明一句,批评了阶级斗争为纲的打倒文化,可能有人说反对毛主席、刘主席。错!如果没有毛泽东的政治天才、刘少奇的组织天才、周恩来的外交天才和林彪的军事天才,中国革命就不会胜利,如果中国革命不胜利,中国会怎样?台湾人研究过,中国就会成为菲律宾、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我想充其量是巴基斯坦、斯里兰卡,肯定不如印度,因为印度自然条件比我们好。台湾是与大陆在一起,可是新疆、西藏可能都“非全民公决”出去。世界会怎么样?没有力量与日本在亚洲抗衡,为了平衡苏联,美国也可能早扶持日本回到了军国主义道路上了。中国革命打倒了三座大山,可是没有没有为德先生、赛先生开好路。在那四个天才后面,中国领导人没有用张闻天的经济天才,因为张闻天在延安整风运动中打了个半倒了,1959年又彻底打倒了,国家一任“谷撒地、薯叶枯”,作赶英超美的梦。在一些回忆录里,打倒彭张周后,毛主席改了吃鱼,刘主席托人从俄罗斯带巧克力来为孩子提供营养。像我弟弟那样的不知道什么是巧克力的,就只有含着妈妈的乳头饿死。所以我常常想,如果不打倒彭德怀、张闻天,就不会要从天津港运鱼,从列宁格勒运巧克力,至少省运费,也用不着开七千人大会。总之,许多事情不要急着打倒,要先立后破。中医这个东西,等待西医和物理医学把几乎所有的疾病治好了,中医不打自倒了。当然,对于中医973项目,不妨请理智的反对者不是愤青参加一些评审会,这样有利于提高。跑题了。

其实,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打倒这个东西有时候是好东西。有的人,本来是历史的流星,发动全国人民打倒他,让全国人民表态拥护打倒他,他就成了历史的永恒。比如匈牙利的那个纳吉,你不打倒他,他早就被人忘记了。彭德怀,1959年不打倒他,谁记得的他的伟大?不过老百姓因此饿死了两千万,有人因此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真有点辩证法。

 

打倒彭德怀的斗争



史海钩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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