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了一遍“全本”的《柳如是别传》，这次发现其中第四章和第五章都缺了一次，而且有些地方播放次序不对，个别章标号也不对。不管怎样，接近“全本”，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说聊胜于无。

从故事的角度看，最有意思的还是柳如是的恋爱时代，就是该书的第三章与陈子龙的交往，以及第四章与钱谦益的交往与新婚。陈老尤其对柳陈两人的离愁别恨颇共情。他有感于柳如是题陈子龙满庭芳词句，“无非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借用龚自珍诗句，写了七绝三首。

一

美人顾影怜憔悴，烈士销魂感别离。

一样黄昏怨花柳，岂知一样负当时。

二

清和景物对茫茫，画里江山更可伤。

一念十年抛未得，柳花身世共过肠。

三

兴亡江左自关情，远志休惭小草名。

我为谢公转一语，东山妓即是苍生。

龚自珍的原诗也很有道理。

已亥杂诗一百二十六

不容儿辈妄谈兵，镇物何妨一矫情。

别有狂言谢时望：东山妓即是苍生。

钱柳关系中，有所谓“惠香公案”，有“疑滞”。为此陈老还专门赋诗

绛云楼上夜吹箫，哀乐东山养望高。

黄合有书空买菜，玄都无地可栽桃。

如花眷属惭双鬓，似水兴亡送六朝。

尚托惠香成狡狯，至今疑滞未能消。

过去读时，以为作者认为惠香就是卞玉京，我觉得证据有些弱。这次听时，注意到那只是种可能，并非确论。能考证的，惠香是柳如是同时代女子，曾陪柳如是在苏州拙政园养病，也曾短期住在钱谦益家中。钱谦益似有意，但好事未成。钱谦益题目中便与惠香有个的诗句

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二首

一

画阁兰桡取次同，荡舟容与过垂虹。

波如人面轻浮碧，日似残妆旋褪红。

理曲近怜莺脰水，弄花遥惜马胜风。

可怜平望亭前鸟，双宿双飞每一丛。

二

依然吴越旧陂塘，粉剩脂残水尚香。

已分西施随范蠡，拌将苏小赛真娘。

铅华散落沾书帙，弦管交加近笔床。

昨日虎丘西畔过，女坟湖水似鸳鸯。

留惠香

立蒂俱栖宿有期，舞衣歌扇且相随。

君看陌上秾桃李，处处春深伴柳枝。

代惠香答

皇鸟高飞与凤期，差池一燕敢追随。

桃花自趁东流水，管领春风任柳枝。

代惠香别

春水桃花没定期，柳腰婀娜镇相随。

凭将松柏青青意，珍重秋来高柳枝。

别惠香

花信风来判去期，红尘紫陌肯相随。

池边苑外相思处，多种夭桃胜柳枝。

三首绝句中，惠香的意象是“桃”，总是与“柳”双双出现。陈老诛心而论，“牧斋此年春间赋诗苦留惠香，岁暮又作记命此馆名，竟欲以两金屋分贮两阿娇，深情奢望，诚可怜可笑矣。” 还有些诗句或许只有陈老能看出意思，怀疑惠香难以领会。如

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其四

画屏屈戍绮窗深，兰气茶香重幄阴。

流水解翻筵上曲，远山偏识赋家心。

诗成刻烛论佳句，歌罢穿花度好音。

休掷丹砂成狡狯，春宵容易比黄金。

陈老解读，“用神仙传麻姑过蔡经家故事，自是谓惠香，不可移指河东君。麻姑之过蔡经家，乃暂过，且由王方平之邀请。‘春宵’‘千金’之语，意在惠香。牧斋赋此诗时之心理颇可笑也。”“牧斋当时欲以东坡‘春宵一刻值千金’之句(见东坡续集贰‘春夜’七绝)挑逗惠香，故宁取王远传而不用麻姑传欤？倘此揣测不误，则读受老之诗而得其真解者，复有几人哉？”有些好奇，柳如是能否读出此意。“桃”“柳”相对的还有其他诗句。仅举两例。

月堤烟柳

月堤人并大堤游，坠粉飘香不断头。

最是桃花能烂漫，可怜杨柳正风流，

歌莺队队勾何满，舞雁双双趁莫愁。

帘阁琐窗应倦倚，红栏桥外月如钩。

酒楼花信

花厌高楼酒泛卮，灯楼共赋艳阳诗。

人闲容易催花信，天上分明挂酒旗。

中酒心情寒食候，看花伴侣好春时。

秾桃正倚新杨柳，横笛朱栏莫放吹。

陈老引用宋代轶事小说《唐语林》“韩退之有二妾，一曰绛桃，一曰柳枝，皆能歌舞。初使王庭凑，至寿阳驿，绝句云：‘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连城特地寒。不见园花兼巷柳，马头惟有月团团。’盖有所属也。柳枝后逾垣遁去，家人追获。及镇州初归，诗曰：‘别来杨柳街头树，摆弄春风只欲飞。还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放待郞归。’自是，专宠绛桃矣。”继而称，“是牧斋暗以韩退之自比，而以河东君比柳枝或风柳，惠香比绛桃或倩桃。”好事居然没成，不然我们或许还能读到《惠香别传》，惜哉！

钱谦益在从事陈老所谓“复明”活动时，又有“北里新知”，松江妓王彩生。“金釭银烛，午夜之砥室生光；檀板红牙，十月之桃花欲笑。横飞拇阵，倒卷白波；忽发狂言，惊回红粉。”中的“桃花”和“红粉”。彩生在不少诗作中出现。

陆子玄置酒墓田丙舍，妓彩生持扇索诗，醉后戏题八首

一

霜林云尽月华稠，雁过乌栖暮欲愁。

最是主人能慰客，绿尊红袖总宜秋。

二

金波未许定眉弯，银烛膏明对远山。

玉女壷头差一笑，依然执手似人间。

三

缸花欲笑漏初闻，白足禅僧也畏君。

上座嵬峨许给事，缁衣偏喜醉红裙。

四

残妆池畔映余霞，漏月歌声起暮鸦。

枯木寒林都解语，海棠十月夜摧花。

五

口脂眉黛并氤氲，酒戒今宵破四分。

莫笑老夫风景裂，看他未醉已醺醺。

六

银汉红墙限玉桥，月中田地总伤凋。

秋灯依约霓裳影，留与银轮伴寂寥。

七

老眼看花不耐春，裁红缀绿若为真。

他时引镜临秋水，霜后芙蓉忆美人。

八

交加履舄袜尘飞，兰泽传香惹道衣。

北斗横斜人欲别，花西落月送君归。

霞城文置酒同鲁山彩生夜集醉后作

沧江秋老夜何其，促席行杯但愬迟。

丧乱天涯红粉在，友朋心事白头知。

朔风凄紧吹歌扇，参井微茫拂酒旗。

今夕且谋千日醉，西园明月与君期。

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别，口占十绝句，纪事兼订西山看梅之约

一

酒暖杯香笑语频，军城笳鼓促霜晨。

红颜白发偏相殢，都是昆明劫后人。

二

兵前吴女解伤悲，霜咽琵琶戍鼓催。

促坐不须歌出塞，白龙潭是拂云堆。

三

促别萧萧班马声，酒波方溢烛花生。

当筵大有留欢曲，何苦凄凉唱渭城。

四

酒杯苦语正凄迷，刺促浑如乌夜栖。

欲别有人频顾烛，凭将一笑与分携。

五

会太匆匆别又新，相看无泪可沾巾。

绿尊红烛浑如昨，但觉灯前少一人。

六

汉宫遗事剪灯论，共指青衫认泪痕。

今夕惊沙满蓬鬓，始知永弄是君恩。

七

渔庄谷水并垂竿，烽火频年隔马鞍。

从此音书评锦字，小笺云母报平安。

八

缁衣居士白衣僧，世眼相看总不应。

断送暮年多好事，半衾暖玉一龛灯。

九

国西营畔暂传杯，笑口懵腾噤半开。

数日西山梅万树，漫山玉雪迟君来。

十

江村老屋月如银，绕涧寒梅破早春。

梦断罗浮听剥啄，扣门须拉缟衣人。

对第五首，钱谦益自注：“河东君评云：唐人诗，但觉尊前笑不成。又云：遍插茱萸少一人。”陈老认定彩生有志复明，“至彩生之事迹则不易考知。牧斋高会堂诗序有‘北里新知，目成婉娈’之语，可见牧斋前此并未与之相识。又观上列第叁题第伍首牧斋自注特载河东君评语，可见河东君与彩生深具同情，绝无妒忌之意，取与顺治九年牧斋第壹次至金华游说马进宝时竟不敢买婢者大异，足证彩生亦是有志复明之人。”并进而感叹，“呜呼！建州入关，明之忠臣烈士杀身殉国者多矣，甚至北里名媛、南曲才娃亦有心悬海外之云(指延平王)、目断月中之树(指永历帝)、预闻复楚亡秦之事者，然终无救于明室之覆灭，岂天意之难回，抑人谋之不臧耶？君子曰，非天也，人也！”因彩生资料不足，写了首诗。

戏题有学集高会堂诗后

竹外横斜三两枝，分明不是暮春期。

未知轻薄芳姿意，得会衰残野老思。

万里西风吹节换，夕阳东市索琴迟。

可怜诗序难成谶，十月桃花欲笑时。

听书的过程中也不时感慨时代的力量，以及个人命运的难以把握。柳如是十八岁与陈子龙分手。到嘉定拜访“练川三老”饮酒作诗。如果晚十年，就碰上“嘉定三屠”。明末国舅田弘遇到江南选佳丽入宫时，柳如是与陈圆圆董小宛齐名，但可以托庇于钱谦益，不然也许被捉入宫中。清兵南下时，柳如是已经是钱谦益的夫人。钱谦益献城出降，他们的生活大体还算平稳。乱局之中，并非人人都有投降的资格。如果柳如是还没有嫁钱谦益，能及时自尽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柳如是写首词，说出了多数人在时代中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虽然她可能只是自述之作，如陈老所谓“如杜丽娘‘自行描画，留在人间’者也”。

声声令·咏风筝

晴空觅个颠狂处。

尤云殢雨，有时候，贴天飞，只恐怕，捉他不住。

丝长风细，画楼前，艳阳里。

天涯亦有影双双，总是缠绵，难得去。

浑牵系，时时愁对迷离树。

“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湾子了。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诚哉鲁迅先生！大哉鲁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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