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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庞特里亚金自传》基本上没有涉及人际关系的内容。这篇补充说明一下《庞特里亚金自传》的作者记录他同时代数学家的轶事。数学家这个说法有些误导,字面意思只是“数学人”,并非一定要“成名成家”,就像工程师和医师中的“师”未必要“传道受业解惑”。既然是人,就有人际关系。马克思所谓,“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庞特里亚金在自传中也没有回避他与当时那些著名同事的矛盾。有与他老师亚历山德罗夫院士,也有与他学生博尔强斯基(书中似乎没有提到当选院士)。与老师的矛盾非常容易理解,就是作者独立后老师仍没有把他当成同事平等对待。作者表示出强烈不满后,老师知道后就是平等同事了。与博尔强斯基的关系也是学者中常见的矛盾。作者提出了最大值原理,博尔强斯基给出完整的证明,荣誉的归属双方或许有些分歧。最后的爆发形式就是作者认为博尔强斯基个人专著中没有给他的工作足够认可,以出版审查的形式要求专著作者修改,说明成果归属。数学领域,习惯上提出命题似乎更重要;实验科学相反,“Idea is cheap, show me the data.”
作者与当时其他著名数学家也有矛盾,如他老师辈的科尔莫戈洛夫和时任莫斯科大学校长的彼得罗夫斯基院士。矛盾的性质也不同。与科尔莫戈洛夫的矛盾主要是个性不合。开篇在写父母之前就有一小节写到科尔莫戈洛夫,他是作者老师亚历山德罗夫的同居伴侣(《自传》中没有提到该点,就是美国法律中的civil union,这方面大数学家科尔莫戈洛夫与大音乐家柴可夫斯基是同道中人),在学术上和生活中对作者都有很大帮助,作者早期重要工作是研究科尔莫戈洛夫给他的问题,科尔莫戈洛夫还曾帮作者弄到套好房子。但两人性格冲突,难以共事。作者当《数学汇编》主编时,极力把科尔莫戈洛夫踢出编委会。在拒绝八十岁老师亚历山德罗夫来调解的电话中说,“我不得不像躲避随时可能冲过来咬人的狗一样躲着科尔莫戈洛夫。我对他的看法就是这样,他的表现就是这样。(p. 201)”在我看来,作者勤勉自律,尊重行政权威,对于专业之外事务认知受正统观念影响极大,典型的底层出身的杰出脑力劳动者和专业工作者;而科尔莫戈洛夫在祖父的贵族庄园中长大,性取向与众不同,更有大学者的自由放任,更有国际视野。往往更能看到事务的本质,但不太在意生活细节如尊重领导等。没有看过科尔莫戈洛夫的传记,但我推测科尔莫戈洛夫不会知道至少不会在意作者对他的意见。
与彼得罗夫斯基的矛盾有利益冲突的成分,似乎更有数学家含量。庞特里亚金应系主任科尔莫戈洛夫邀请到莫斯科大学力学数学系讲常微分方程的大课,开始说全薪,后来说半薪,最后校长告诉他财务出差错但无法改正,不能给他薪酬。他要印刷讲义,也受到大学出版部门的阻挠。这时他才意识到,常微分方程是彼得罗夫斯基本人的大课,并不欢迎他去讲。顺便一提,彼得罗夫斯基的《常微分方程论讲义》也有汉译本。当年的感觉,六十年代吉林大学王柔怀吴卓群两位教授的《常微分方程讲义》和复旦大学金福临李训经两位教授的《常微分方程》,以及八十年代南京大学叶彦谦教授的《常微分方程讲义》,都是受庞特里亚金影响更大些,特别是后者。庞特里亚金和彼得罗夫斯基两人还有其它过节。其中一个是彼得罗夫斯基送给女医生花(唯一一次后来被夫人制止)被女医生因为花太多随手送给庞特里亚金,彼得罗夫斯基在庞特里亚金家院子里见到了自己送出的花。“现在我开玩笑地说,从那以后我和彼得罗夫斯基的关系就开始恶化:因为我从他手里抢走了一位非常可爱的年轻女士,我们的女医生。(p. 132)”那位女医生就是庞特里亚金的第二任夫人。
钱锺书吐槽,“作自传的人往往并无自己可传,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儿子都认不得的形象,或者东拉西扯地记载交游,传述别人的轶事。(《写在人生边上·魔鬼夜访钱锺书》)”《庞特里亚金自传》固然有自己可传,但写其他数学家的逸事也有意思。例如,我读过教科书作者的逸事或结局。斯米尔诺夫(多卷本《高等数学教程》的作者)被位通讯院士称为“蠢人”,但因为作者和另位有影响的院士各有要推荐的院士院士候选人而渔翁得利顺利当选院士,后来作者改组《数学汇编》编委会时因他年老多病又在彼得堡而与科尔莫戈洛夫一起被踢出编委会。写盖尔丰德院士(《线性代数学》作者,多卷本《广义函数》有汉译本但我没有看),“他让我感觉无聊透顶。盖尔丰德以前妻数量和离婚次数之多而著称。但有些不同寻常的是,离婚都是前妻们,而不是他先提出的。朗道说,前妻离开盖尔丰德都是因为受不了他那可怕的无聊。(p. 107)”顺便一提,盖尔丰德是沃尔夫数学奖的得主。辛钦院士(《数学分析简明教程》的作者)死于精神病,而且临死时对聊天者说,“我还怎么聊天呀,我都知道我快要死了。(p. 106)”普利瓦诺夫院士(《复变函数引论》的作者)有严重精神疾病想通过自杀结束战争(妄想他自己发动了战争),但最终还是自然死亡。前面提到的科尔莫戈洛夫著有教材《函数论与泛函分析初步》。院士著教材并非偶然。作者领导的出版审查小组认为,“大学课本应该由重要的学者来编写,原因有二:一是为提高课本的学术水平,二是苏联所有大学的大学生都会不由自主地认为,他们所使用课本的作者是一位杰出的学者。(p. 183)”不过,广泛使用院士类著名学者的教材在市场体制内或许难以实现。科尔莫戈洛夫、亚历山德罗夫、盖尔丰德、马尔采夫几位院士参与了概览性读物《数学:它的内容、方法和意义》,各写了一章,该书受到广泛好评,有汉译本和英译本。
还有些更有苏联特色的事情。老一辈(老师的老师)的卢津院士交际甚广也是情场高手,被中央媒体点名批判后,科学院召开类似于批斗会的会议;此前还被学生辈的科尔莫戈洛夫院士挥拳打伤了脸,为此科尔莫戈洛夫从处主任降为研究员3个月。先前听说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中年时打过同事,我还觉得不可思议,原来大牌院士也如此。有些同事被关进局子,著作不能署名,如《振动理论》的第2作者,一度消失,但汉译所依据的版本该作者已经恢复了。这个事情我原来就知道,该书序言有暗示,多少能猜到。众所周知,苏联在研发计算机方面远远落后,尤其是与数理科学基础相比。作者在书中批评竞争院士的精密机械与计算技术研究所所长,向上级承诺完成计算机的伟大工程,年年“敷衍了事再蒙混过关,蒙混过关再敷衍了事。(p. 210)”这可能是“小项目大审,大项目小审,超大项目不审”的必然结果。
自传的人际关系的描写,堪称典型的数学家传记。过去读过些数学家传记包括自传,感觉数学家与武侠小说中的大侠有些类似,本事很大,但心胸不够开阔。我父亲因此不喜欢看武侠影视,在他看来,几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事情,就是不说,从头打到尾。我倒是觉得武侠小说的不高明是中把个人的恩怨情仇归结为家仇国恨,意气之争成了正邪善恶之争。这种毛病数学家们通常没有,但《庞特里亚金自传》多少有这种倾向,至少是端倪。事实上,数学家之间有恩怨情仇,有些为是非利益之争,也有些只是意气用事,甚至仅是误解。我推测有些数学家们小肚鸡肠的原因,一方面他们聪明得失看得明白;另一方面他们空闲比较多未免要无事生非。空闲多是因为原创性的数学贡献可遇不可求,通常申请基金咨询服务的事情也少,尤其是在过去。
看过该书,特别是写完本文后,我意识到自己真是老了。年轻时对数学家的兴趣是因为他们的数学,现在好像对数学之外的八卦也感兴趣,甚至更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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