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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文学回忆录》上下两册逾千页,是1989-1994年间在纽约听众家里讲授的记录。听众中有画家、舞蹈家、史家、雕刻家、经济学家等,“一人一小时十元,夫妇算一人收,离婚者不算。不满十人,暂停;十人以上,继续讲。”阅读时随时做些笔记,以下是阅读上册的札记和随感。上册讲到18世纪结束。
文学史是了解文学艺术的向导。“讲文学史的目的,乃观察方法,思想方法,分析方法。(p. 92)”文学艺术有助于人的教养。如作者所谓,“向未来看是胸襟宽阔,向古代看也是胸襟宽阔。如能做到,是一种感知丰富、进退自如的境界—前可见古人,后可见来者。人,无非是借助过去和未来支撑的。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一种艺术的态度。艺术的态度是瞬间的、灵感的、认识变化的,此外是日常的、生活的基本态度,健朗的态度。艺术态度,生活态度,都要保持平衡、健朗。这种生活的基调—前见古人,后见来者—是所谓教养。教养何来?是艺术教养出来的。(p. 366)”了解文学,或许有助于提升自己,离开庸俗乏味的“大多数”。“哲学、文学属于极少数智慧而多情的人,是幸福,是享受,和大多数人没关系。(p. 180)”
作者凭着阅读的记忆,大体按时间顺序谈论世界文学史,包括古希腊罗马、古希伯来、古印度、华夏、波斯、阿拉伯、日本、欧洲的文学,也涉及文学性强的宗教、哲学和历史著作。贯通的必要性在于,“我觉得艺术、哲学、宗教,都是人类的自恋,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才有美的可能、真的可能、善的可能。如果你把宗教当作哲学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宗教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哲学当作艺术对待,就有了距离,看清艺术究竟是什么—我的意见是,将宗教作宗教来信,就迷惑了;将哲学作哲学来研究,将艺术作艺术来玩弄,就玩世不恭了。原因,就在于太直接,是人的自我强求……(p. 33)”文学与语言表达相关,因此影响所有领域。例如,“每一宗教的创教者,都是坦荡真诚的,所以他们是创造者,有创造性。凡教会就有功利性,然而又不能公开,故向上用经院哲学,向下是标语口号。任何一种意识形态,先要从语言入手……(p. 209)”。作者坦承,“我的文学,有政治性,是企图唤回人类的自爱。推己及人,重要的先还不算‘人’,是‘己’。若人人知爱己,就好办了。西方是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是指先从自己做起,不是自私自利。(p. 89)”“一个人忠心赞美别人,欣赏别人,幸福最多—他是在调整自己,发现自己。(p. 105)”“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p. 106)”作者的文学史讲座,或许也是“爱”的教育。
《文学回忆录》其实是作者的阅读史,属于个人传记的一种特殊形式。我是当作文学史来阅读,可能不是恰当的打开方式。毕竟作者不是专家,讲课内容主要也是根据个人记忆,因此不足以代替通常的文学史。比较吸引人的是作者的评论和感慨,体现了阅历和洞见。要发现书中的知识疏漏不难,但汲取智慧未必容易。“每个世俗的人都喜欢骂世俗的书,以此认为自己不俗。(p. 389)”
《文学回忆录》以古希腊开篇,前两讲是神话,随后两讲是史诗、悲剧和其他,其他指喜剧、诗、散文。作者所说的神话其实是广义的希腊神话,就是包括罗马人的扩充和转述。给出的几个神话故事都特别有画面感,在绘画和雕塑中常见,如果能说明出处从而明确到底是希腊神话还是罗马神话就更好了。作者概况很精当,“整个希腊文化,可以概括为‘人的发现’;全部希腊神话,可以概括为‘人的倒影’。妙在倒影比本体更大、更强,而且不在水里,却在天上,在奥林匹斯山上。(p. 34)”史诗、悲剧和喜剧都是古希腊黄金时代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语言特点概括为“迅速,直捷,明白,壮丽。(p. 47)”。“希腊悲剧的通识与基调,是一切都无法抵抗命运。(p. 57)”“希腊人承认命运后,心里在打主意,怎样来对抗命运。希腊教育的总纲、格言,是殿堂门楣所刻:你要认识你自己(也可说是:尊重你自己)。这是伦理总纲,是认识论。凡是健全高尚的人,看悲剧既骄傲又谦虚地想:事已如此,好自为之。一切伟大的思想来自悲观主义。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一开始就悲观、绝望,置之死地而后生。……希腊对死是正视的,对命运是正视的。正视之后,他们的态度是好自为之—人道。拿人道去对抗天道,很伟大。他们聪明,认为人道可以对抗天道(p. 58)”散文包括历史,最晚到了罗马时代的普鲁塔克传记。
随后4讲是希伯来的新约旧约。复述些故事,也分析涵义。提纲挈领,“《圣经》全书只是一个主旨:人寻求上帝。历史、诗歌、预言、福音、书翰,都蕴着对上帝的爱。《圣经》……庞杂,像人类生活本身,忍耐、懦弱、胜利、失败,像一个老实人的日记。作者们……正直、善良、热情,所以文字明白简朴,思想直接有力,有一种灵感、一种气氛,笼罩你。……文字的简练来自内心的真诚。(p. 70)”这种源于伟大的单纯,几乎是通例。“思想、情操越是高超、深刻、伟大,越是自然地涌现。可是怎么会含蓄无穷呢?因为思想情操本身细致丰富。(p. 177)”希腊罗马文化和希伯来文化是西方思想的两块基石。“希伯来思潮:理性、禁欲、苦行、理想……希腊思潮:感性、自由、行动、现世……世界史不成文的规律,就是这两种思潮的消长起伏。糟糕的是:中国例外。目前超稳定结构,再过五十年,会更糟。(p. 331)”“读欧洲历史,别忘了两种思潮:希伯来思潮、希腊思潮。希伯来思潮以基督教为代表,注重未来,希望在天堂,忽略现世,讲禁欲。组织上,教会统治一起;希腊思潮以雅典文化为代表,讲现世,享乐,直觉,组织上讲自由民主。……始终是两种思潮消长、斗争,或隐或现。我看人类世界也就是这两种思潮的斗争。(p. 398)”
随后作者转向东方。各用一讲简要说明印度的原始佛教和史诗。接着就开始了华夏文学史,诗经、楚辞、古代历史各一讲,诸子3讲分别是老子、孔子墨子、孟子庄子荀子其他。随后两讲分别是魏晋文学和陶渊明。接着是唐诗三讲、宋词两讲、古代戏曲四讲,最终结束语十八世纪和曹雪芹。相关知识比较熟悉,很难出特别的新意。有些从华夏西方比较方面的议论富有启发性。例如讲老庄的差别,“老子是阿波罗式的,冷静观照,光明澄澈。庄子是狄俄尼索斯式的,放浪形骸,郁勃汪洋。老子是古典的,庄子是浪漫的。老子是苦行的,庄子是享受的。老子内敛克制,以少胜多,以柔克刚;庄子外溢放射,意多繁华,傲慢逍遥。(p. 174)”在我看来,老子长于智慧,庄子长于审美。华夏哲学的局限,“中国哲学少得可怜。西方哲学像歌剧,中国哲学像民歌。(p. 202)”华夏戏剧的局限,“中国剧作家的创作观念是伦理的,寓教于戏,起感化教育作用,在古代有益于名教、风化、民情。有了这种观念,容易写成红脸白脸、好人坏人,不在人性上深挖深究。儿女情长,长到结婚为止;英雄气短,短到大团圆,不再牺牲了。作家没有多大的宇宙观、世界观,不过是忠孝仁义,在人伦关系上转圈圈。(p. 351)”本质上还是“三观”有局限。关于传统戏剧,作者推崇《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此外,对于“江左三大家”中的钱吴,评价很高。“到明末有两位大人物出,钱谦益、吴梅村,风气为之一振。他们的文风可以四字概括,精莹浑厚,开之后两百年文字局面。(p. 420)”“钱谦益(1582-1664),是一代宗师,清室入关,他去迎接,被后人看不起(石涛也去迎接的)。(p. 422)”小小不确切处,钱谦益迎接清军入南京城而不是入关,前者更为不得已,皇帝和更高级的官员不知去向。
唐诗之前插入一讲中世纪欧洲文学,宋词后插入中世纪波斯文学和阿拉伯文学两讲。古代戏曲前后两讲之间有中世纪日本文学、文艺复兴与莎士比亚和17世纪英法文学三讲。欧洲文学史从文艺复兴开始重新有意思。“什么是文艺复兴的精锐?即对生命的兴趣,对生活的兴趣,对人的兴趣。(p. 385)”“文艺复兴是苦行主义的中古精神之后的求知、行乐、进取、妩媚,这些精神正好集中于拉伯雷作品。(p. 386)”文艺复兴是现代智慧的肇始。“现代智慧得以解脱的是什么?宗教的偏见,道德的教条,感情的牵绊,知识的局限。(p. 249)”英国还有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斯宾塞(Edmund Spencer, 1552-1599)“代表作《仙后》(The Faerie Queene),比喻繁复,不易懂,写武士、巨龙,影响到后来的弥尔顿、蒲柏、济慈。(p. 390)”似乎没有汉译本,我一直想读,找到了电子版本,但还没有读。十七世纪的法国寓言作家拉封丹有则轶事第一次听说,其“太太读书太多,不善家务,离婚。(p. 408)”
莎士比亚是文学史上的高峰。其伟大之处,“莎士比亚的作品,无为。剧中也有好人坏人,但他关心怎么个好法,怎么个坏法,所以他伟大。人性,近看是看不清的,远看才能看清。人间百态,莎士比亚退得很开。退得最远最开的,是上帝。莎士比亚,是仅次于上帝的人。莎士比亚为什么退得开,退得远?因为他有他的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所有伟大人物,都有一个不为人道的哲理的底盘。艺术品是他公开的一部分,另有更大的部分,他不公开。不公开的部分与公开的部分,比例愈大,作品的深度愈大。(p. 351)”作者声称,“莎剧,我看过五六十遍,……福音书,我读过百多遍。每次读都不一样,到老也懂不透的。(p. 393)”我以后也应该多读几遍。连莎士比亚离开故乡去伦敦都成为天才的通例。“天才都知道离开家乡,都知道要到哪儿去。(p. 391)”这可能只是“幸存者偏差”。不知道去哪里而无法尽展其才的人,就算是有“天才”也泯灭了。
十八世纪欧洲文学分了英国、法国、德国和其他三讲。英国文学读得比较少,印象深的只有《鲁宾逊漂流记》和几位诗人的个别作品,因此没有什么共鸣。法国文学相对多些,毕竟启蒙运动是从法国开始。作者盛赞孟德斯鸠(Montesquieu, 1689-1755),头脑、才能、心肠“三者平衡,特异在哪里?他能持久地执着于自己明朗的心情。不易啊!一时一时的明朗心情,可以有。持久的明朗,太难。(p. 461)”“孟德斯鸠特别明智。……这样的人太少有:明朗,平衡,通达,纯良。……一个纯良的人,入世,便是孟德斯鸠;出世,便是陶渊明。(p. 462)”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或许也只是求得“明朗,平衡,通达,纯良”。前不久在欧洲时,我还与驴友聊起“通达”,我更愿意称为“通透”,或许已经包含了“明朗”“平衡”但独立于“纯良”,“通透”的反面是“拧巴”。书中说到伏尔泰“他的长处,是讽刺嘲弄,锐利不可抵挡。他表白清晰,见解犀利。人家尚未感到,他已成言,别人还在结结巴巴,他已口齿伶俐,大声发言。(p. 464)”国外请他帮忙改诗,他说不要让他洗太多脏衣服。作者认为“要能刻薄,也要能厚道。要能说出这样的话,也要能不说这样的话。(p. 463)”顺便一提,《围城》中有教师改学生作业如洗脏衣服之喻,或许就来自伏尔泰。我部分认同作者所谓,“到欧洲去,不要做旅游者,要做世界文化的观察家和仲裁者。思想的力量,就是仲裁权。(p. 329)”世界文化的观察很必要,仲裁就算了,Judge not, that ye be not judged. 要争取仲裁权,但不必相信拥有更不必去行使。
主题虽然是文学史,但作者议论纵横,经常有题外之论。关于善恶,作者并不只是从道德角度考虑。“善人有度量,有远见,看到将来,是扩大利益、缩小弊端之人。恶是无远见的,只顾眼前,不容异己。(p. 85)”“浪漫主义的致命的弱点,是拼命追求自然,最后弄到不自然。(p. 206)”“现在还要‘坚持’,坚持的意思,就是总要倒的。(p. 399)”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华夏文化持批判态度,可能会让众多读者不爽。除前面提到的外,还有“中国非常非常不幸。什么事都是例外。(p. 212)”“现代中国人不懂得悲观。说到底,悲观是一种远见。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观。(p. 320)”“中国的圣人教人做好事,自己不做。马基雅维利叫人做坏事,自己不做。他就事论事的那一套,与理想主义相反。(p. 384)”“所谓新文化时期中国文学,匆匆过客,没有留下可与西方现代文学相提并论的作品。(p. 427)”“老子说,大战之后必有荒年,我看是荒年之后,必有大战—大战荒年、荒年大战,即中国近代史。(p. 490)”我个人不介意对我自己和对我所属群体的负面评价,“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在作者看来,艺术家不用在乎群众。“艺术家别在乎读者。把衣食住行的事安排好,而后定心只管自己弄艺术。别为艺术牺牲。为艺术牺牲的艺术家太多了。牺牲精神太强,弄得艺术不像话了。(p. 483)”不用在乎群中,因为“艺术的宿命,是叛逆的,怀疑的,异教的,异端的,不现实的,无为的,不合群的。(p. 328)”不要牺牲,因为牺牲容易导致“拧巴”,破坏了“明朗”“平衡”。艺术的天才符合“天才两条规律:一是把事情弄大,一是把悲哀弄成永恒(p. 394)”“大的叛逆,要找大的主题。攻击上帝的,是尼采。攻击宇宙的,是老子。他们从来不肯指具体的人、事。原则:攻大的,不攻小的;攻抽象的,不攻具体的。(p. 445)”这甚至不限于艺术。即使在日常交流中,可以谈原则,甚至可以谈事例,但没有必要臧否人物。“君不见阮嗣宗,臧否不挂口,莫夸舌在牙齿牢,是中惟可饮醇酒。”
作者说“有人一看书就卖弄。多看几遍再卖弄吧—多看几遍就不卖弄了。(p. 393)”或许我写博文客观上也是卖弄,因此不断提醒自己,多看几遍。用书中的话结束本文,“容忍,最大度的容忍;自尊,最高度的自尊。(p. 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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