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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话剧《日出》后,重新读读剧本。作者曹禺是境内主流现代文学史中的所谓“鲁郭茅巴老曹”几大家中的“曹”。因此四十来年前读过。由于不喜欢,后来就没有再读。不过,平心而论,《日出》已经算是曹禺的佳作了,与晚期《王昭君》之类不可同日而语。这部发表于1936年的作品,就故事而言或许多少与1935年的阮玲玉自杀有关,都是妙龄美女自杀;就戏剧结构而言,似乎受高尔基四幕剧《夜店》影响,都是发生在旅馆中,以人像展览式结构法展开情节。
除第三幕外故事都发生在女主人公交际花陈白露住的旅馆中,第三幕在一个低级妓院。前两幕分别在早五点和晚五点,后两幕在一周后的晚上十点多和凌晨四点多。故事的时代没有直接说明,基本上可以认为就是作品发表的时代。大的故事背景是银行家潘月亭资金链紧张,他一方面盖大楼提升储户信心避免挤兑,另一方面进行公债投机想赚快钱。结果投机失败,银行走向破产。陈白露在经济上依赖潘月亭,最后他无意可能也无力为她支付账单,陈白露绝望自杀。银行的困境和破产影响很多人。被裁员的书记黄吉三没有经济来源,太太出走,他毒死三个无力供养的孩子,自己跳楼自杀,但似乎没有死。被解雇的襄理李石清儿子病故。
故事和人物应该都耳熟能详,毕竟被认为是经典,而且改编为影视。方舒版的电影我看过,比较寻常。徐帆版的电视连续剧我没有看过。所以故事和人物就不在此赘述了。
重读反思一下自己不喜欢的原因。我觉得作者的剧本中基于过于简化和片面的社会图景,没有充分反映社会的实际运作。人物有些脸谱化,没有深入发掘复杂幽微的人性。过于强调对立,渲染弱肉强食,上层社会基本上没有合作。对底层社会有过于浪漫的想象。简单说,三观不合。
我个人感触比较深的是,在某些时代或社会,读书人可能遇到生存困境。剧本中潦倒发疯的黄省三就是前车之鉴。如李石清所说,“你既没有好亲戚,又没有好朋友,又没有了不得的本领。好啦,叫你要饭,你要顾脸,你不肯做;叫你拉洋车,你没有力气,你不能做;叫你偷,你又胆小,你不敢做。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仁义道德,你只想凭着老实安分,养活你的妻儿老小,可是你连自己一个老婆都养不住,你简直就是个大废物,你还配养一大堆孩子!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不是替你这样的人预备的。”这话说得有些恶毒,委婉些可以说,There's no such thing as a free lunch. 或者说,No one has ever promised you a rose garden.
剧本中的账目和收入很有意思。第一幕时陈白露的账单,“美丰金店六百五十四块四,永昌绸缎公司三百五十五元五毛五,旅馆二百二十九块七毛六,洪生照相馆一百一十七块零七毛,久华昌鞋店九十一块三,这一星期的汽车七十六元五”,共计1525.21元。潘月亭为她结账了。到一周后,她的欠债是“两千五百元”。比伙计所谓“您刚还了八百,您又欠了两千”要慢些。她这种开销,难怪要说求婚的张乔治,“奇怪,为什么你们男人们自信心都那么强?”(这暗合杨笠的“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 ,张报自己收入,“我现在在广东路有一所房子,大兴煤矿公司我也有些股票,在大丰银行还存着几万块钱现款,自然你知道我现在还在衙门做事。将来只要我聪明一点,三四千块钱一月的收入是一点也不费事的。”这个收入真养不起陈白露。富翁遗孀顾八奶奶,“这次想法子盖大丰大楼是一点也不错的。有二分利,每月有三两千块钱进款,为着贴补点零用就差不多了。”这大概就是“高端”的开销和收入。中端的收入是银行经理秘书李石清“一天忙到黑,一个月才二百块”,晋升襄理后,“襄理的薪水一月一共是二百七十元。”(不过后面的账目我就不懂了,“你做了三天,会计告诉我你已经预支了二百五十元,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客气点好,我支给你一个月的全薪。现在剩下的二十五块钱……”应该剩下二十元啊!)。更低端的,被解雇的书记员黄吉三所说,“你们给我一个月不过十三块来钱,可是你们左扣右扣的,一个月我实在领下的才十块二毛五。”这个钱可以养五口之家,但没有储蓄。与这种收支情况比,大丰银行买公债“一共是四百五十万,这一‘倒腾’说不定有三十万的赚头。”这一次投机失败,银行就破产了?这银行也真不太大。
重读《日出》后发现,最精彩的其实是前面的引文,过去读时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印象。第一则来自《老子》七十七章,“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本质上,该剧只写了两类人,“有余”者和“不足”者。随后的引文来自《新约》的《罗马书》《帖撒罗尼迦后书》《哥林多前书》《约翰福音》,《旧约》的《耶利米书》和《启示录》。《圣经》引自和合译本,《耶利米书》的引文有“我观看地,不料,地是空虚混沌。”《圣经》中提到“混沌”都不是chaos,此处英文是“without form, and void”(钦定本King James Version),常见的是formless and void (New American Standard Version, New American Standerd Bible 1995, New American Standard Bible 1977, etc.)。
剧本中两次出现陈白露前夫所写《日出》中的句子,“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其实太阳升起来又能怎么样?“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The thing that hath been, it [is that] which shall be; and that which is done [is] that which shall be done: and [there is] no new [thing] under the sun.)”甚至“日光之下,快跑的未必能赢,力战的未必得胜,智慧的未必得粮食,明哲的未必得赀财,灵巧的未必得喜悦。所临到众人的,是在乎当时的机会。(under the sun, that the race [is] not to the swift, nor the battle to the strong, neither yet bread to the wise, nor yet riches to men of understanding, nor yet favour to men of skill; but time and chance happeneth to them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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