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万家墨面没蒿莱》所述，《朝霞》展示了上海七十年代特别是前六年普通市民中的生活。精神生活的侧面主要是读书，已经在《心事浩茫连广宇》所补述。情感爱情和生理欲望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侧面，小说当然也有所涉及。这种男女情爱，也是历史的折射。本文补充这个方面，包括阿诺的情感经历，邦斯舅舅与朱莉的漫长恋情，贺子蓝与马立克较为常规但基于精神共鸣的恋爱，沈灏妈妈和李致行爸爸的婚外交往，翁柏寒与伯母的不伦关系。小说这方面描写缺乏细节，也可以说是恰到好处。作者是恪尽职守的叙述者，但非恣意妄为的偷窥者。

男主人公阿诺的情感经历描写最为完整。从少年的朦胧到青年的质感，从完美的追求到缺憾的接受。他开始对可算长辈的朱莉有好感，见到她就开心。更喜欢宋老师。他喜欢宋老师的口头语“你明白了吗”，而讨厌其他人常说的“你懂了吗”。曾问母亲宋老师的年龄。宋老师爱上了马立克后他非常嫉妒。梦境中宋老师在抚慰他并因此初遗。白日里“有意无意地把手搭在宋老师肩膀上的尝试，都被宋老师那只柔软的手轻轻拿开了。(p. 152)”。宋老师和朱莉甚至他父母都知道这个小男孩的自以为隐秘的心思。到了1975年，阿诺的初吻很莫名其妙地给了先前从未见过面的已婚女子，在夜校教政治和语文的殷老师。殷老师也是有想法的女性。“有些男人假装很有思想，他们是要倒霉的，但是有些男人假装隐藏了许多深刻的思想，对此女人会感到不可理解(p. 207)”。殷老师约了他第二天到她家再见面，阿诺有了初次。“他在殷老师家，两个人一直盘桓在床上，从六点半到十一点，他都不记得和殷老师做了几次了(p. 222)”。十二点分手回家。欲望的释放，打开了伊甸园的大门，或者开启了潘多拉的盒子。与殷老师没有再约，也没有再见面。随后经常装病的阿诺真病了一场，发烧，休息三天。两天后，与纤纤逛街陪她买衣服。后来与纤纤上床。结束之后，阿诺为纤纤有另有男朋友流泪，不仅她哥哥因此骂过她，而且发现她包里有两只避孕套。事实上，有次纤纤喝醉了酒而睡了15个小时，梦中也叫着别人的名字。阿诺有些遗憾没有给她写过情书，“其实是专门写过情书给纤纤的，类似的情书，写在自己的笔记本里，无法寄出，还单相思一阵(p. 424)”。但纤纤觉得他们已经在一起了，不需要写情书。纤纤终究成了他女友。“纤纤在被窝里动作那样麻利，甚至还突如其来搞些小花样，阿诺曾经埋藏在心底的嫉妒有点释然了(p. 385)”。

邦斯舅舅与朱莉的关系更为曲折。以郎才女貌模式开启，以苦情相守套路展开。邦斯舅舅博学多知，朱莉是风尘舞女，但“快乐、矜持、含蓄地卖弄风情(p. 5)”，“斯文收敛，知书达理(p. 5)”。54年开始交往。57年邦斯舅舅去青海劳改后两人保持通信。62年朱莉寄往青海的信件都被退回，只能断了通信。65年朱莉嫁给有两个女儿的老刘。70年邦斯舅舅回上海探亲，两人又见面，14年后再次同游淮海路。随后恢复通信，由宋老师转交。75年邦斯舅舅到上海探亲时两人继续交往，邦斯舅舅要求朱莉与老刘离婚。朱莉怀孕，自己偷偷去做手术流产。主人公阿诺从70年认识朱莉，在她与邦斯舅舅关系中一直是旁观者。在朱莉手术后终于有了首次行动。受在青海的邦斯舅舅之托，去找朱莉，但她明确告诉阿诺不可能成为他舅妈。不过，84年邦斯舅舅回沪后，两人仍在一起。

马立克是很魅力的男士，但长期单身。他“以沉默冷峻的外表和丰富的内心知识吸引女人，而其反面，即那种过于复杂缜密的思维与女人们的头脑距离过大，以及长期养成的自我中心，并不特别需要女人的照顾与温情，对女人的照顾与温情又不十分敏感，于是那些迅速爱上马立克的女人们都无例外地，很快发现马立克有一颗柔软而坚硬的心。(p. 152)”与长他十多岁的语文老师宋筝交往有共同语言，两人写古体诗互赠。但“宋筝无法让他激动起来，而宋筝的一往情深肯定会害了宋筝自己(p. 380)”。他母亲张曼雨有意介绍对外贸易部译员贺子蓝，比他小7岁，气质很好。贺子蓝最初认识张曼雨，是陪同香港来的刘先生给张曼雨捎她妹妹送的东西。贺子蓝的背景在当时堪称闪闪发光。1972年去香港一年，然后英国一年，在中美联络处工作八个月任助理译员，又在商贸部任译员一年。 “马馘伦疑心那位自称贺子蓝的女孩子身负特殊使命，张曼雨则觉得，这么一穷二白的国家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培训特务呢(p. 288)”。贺子蓝和马立克见面后，相谈很契合。她一句话就打消他的怀疑，“特务不会这样卖弄聪明(p. 413)”。马立克则有更现实的考虑。“我们之间的认识，家母有意让你认识我，你也愿意认识我，仅仅是为了我们两个人彼此讲故事，而且在今天这个前途很不乐观的时期，你的处境是很不错，学以致用，外贸部，中美联络处，我，马立克，专业荒废，一个狼狈不堪从新疆逃回上海的社会青年，你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p. 414)”经过两年交往，两人终于建立恋爱关系。“马立克说，我爱你。贺子蓝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马立克说，我爱上你了，贺子蓝说，来吧，我的爱人，来把我粉碎。(p. 449)”他们相同的不仅是知识背景，更是对自由的向往。贺子蓝说，“她爱美国，……美国人简单，美国不仅有摇滚乐，还有蓝调，英雄邂逅美人，吉米唱到，我自由，因为我永远在奔逃，……把你的话记下来，就是蓝调的歌词了(p. 449)”。蓝调(Blues)又音译布鲁斯，强调情感宣泄和精神自由。马立克的故事，在此之后就结束了，虽然似乎还没有到故事结束的时间。

由于种种原因，当年上海有些夫妻两地分居。沈灏父母就是长时间分居，几年才能团聚一次。1966年，沈灏妈妈与李致行爸爸有私情。后来李致行爸爸去贵州支边，两人说好不写信。六七年后，李致行爸爸遇到沈灏妈妈跟更年轻的男朋友在一起。“沈灏妈妈表面看上去性格内向，发作起来炙热激烈，这一面性格只有几个男人才有机会得以领教(p. 418)”。李致行爸爸与沈灏妈妈再续前缘。后来沈灏妈妈去找了李致行妈妈。李致行父母离了婚。李致行妈妈嫁给财经大学的退休讲师。他们的隐秘关系相继被阿诺、李致行和沈灏偶然撞破。沈灏爸爸其实也知道。

李致行爸爸与沈灏妈妈的婚外性关系只是婚姻关系的补充，翁柏寒与伯母的不伦关系则是婚姻的替代。翁柏寒大伯伯的小老婆翁史曼丽，比翁柏寒年长22岁。翁史曼丽初恋是表哥，去了台湾，让她嫁给东亚橡胶公司董事长翁思齐当姨太太。与翁柏寒做爱时，幻觉他是表哥。两人不伦隐情已经维持数年。翁史曼丽完全控制了翁柏寒的日常生活，他只能在自己的亭子间里与朋友们聊天编故事。

小说中所写的情爱欲望，注重精神的契合，也有生理的满足，唯独没有物质条件的考虑。我读大学时看过沪上作家王安忆、王小鹰等人的小说，反映八十年代前后市井生活，感觉物质条件特别是住房是很重要的因素，虽然往往最终不是决定性的因素。这种对物质条件的忽略，或者只是《朝霞》作者所见的场景，并非当年的通例。

借用小说中的议论结束本文，也是结束读《朝霞》博文系列。“为什么我们较少想起应该反省自己，我们寻找别人的错误，好像我们总是无辜，被迫，强制，别无选择，反正有人为我们承担责任，并且承担罪责，我们只不过是小小老百姓，我们作恶，撒谎，告发，出卖，囚徒困境，人性之恶，或趋利避害的生存本能，抓住我们的弱点，让我们成为英雄也让我们成为懦夫，帮凶，卑鄙小人，良心不安者，负疚者，掩盖者，矫饰者，伪善者，……我们因自身的渺小而一再原谅自己，我们的胆小与鲁莽，害得我们耗费了多少年 (p. 118)”。

万家墨面没蒿莱—《朝霞》读后

心事浩茫连广宇—学界小说丛谈之《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