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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的小说《隐身衣》发表于《收获》2012年第3期,同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单行本。两个版本基本相同,有些文字方面的差别。本文引用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该书2014年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隐身衣》讲音响胆机(音频放大器)崔姓技师“我”的生活经历和观察,故事发生在2009年,紧接着过去说过的《月落荒寺》之后(虽然出版在前)。该书男女主人公都非学界中人,但《月落荒寺》中女主角楚云和她的黑道哥哥都出场,而且“我”观察的对象也包括教授,所以也放在这个系列中说。甚至也可以说还是有些学界小说的成分。《隐身衣》和《月落荒寺》都发生在北京,都有住在褐石小区的教授(但无疑不是同一人),主体故事都在2009年,前者有个尾声在2010年。或许可以期待,作者再写一部,构成“北京三部曲”。
小说的主体故事以男主人公也是故事的叙述者“我”(崔师傅)被姐姐崔梨花夫妻两人逼迫从借住的房子中搬出去开头。“我”的前妻玉芬红杏出墙,两人离婚时房子给了女方,男方要了套自己知道价值更高的音响。母亲去世时,姐弟俩人应该平分母亲的房产,但姐姐把自己的房子借给弟弟,“我”就放弃了继承。母亲去世前一直由姐姐照顾,但临终前偷偷把毕生的两三万积蓄给了弟弟。崔梨花知道弟弟没有住处,为了他顺利搬出 介绍他与有房子的患癌症女子侯美珠交往,随时可以搬过去同住。“我”准备找他从小的好朋友蒋颂平借住。蒋颂平与崔梨花在青春期似乎发生过什么,小说有暗示但没有明说,两人再无往来。蒋是开公司的老板,也欠着“我”为他怀孕女友背锅的人情,但还是拒绝了他的要求,两人翻了脸。“我”决定卖掉音响,买套看中的小产权房。接手的就是蒋颂平介绍的丁采臣,似乎是黑道大佬,但交往中“通情达理,凡事都很好商量(p. 130)”。他先付了三分之一预付,崔师傅安装好了音响,据说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音响。但很意外地发现,丁采臣居然对音乐一窍不通,虽然他悟性很好。剩下的尾款一直没有付,“我”无奈就去找他。家里有位毁容很严重的女子。小说中有一两页描述毁容的情况,读了堪称老年阴影。为了不吓人,她的脸一直用布蒙着。她告诉崔师傅,丁采臣已经跳楼自杀了。知道“我”的窘境后,让他先搬到她的房子里住。后来两人由同住到同居,再后来两人做爱时已经不需要女子把脸蒙上。没有办结婚手续,但有了个女儿。她没有提名字,“我”用前妻名字玉芬称呼,她也答应。没有留下任何毁容前的照片,不过她告诉“我”,等女儿长大了就知道她长什么样了。尾声是一年后,女儿满月时,“我”很震惊地收到已经死了一年多的丁采臣转来的音响尾款。那女子却毫不意外,似乎早就知道他没有真死。
标题“隐身衣”来自“我”对自己职业的认识。“我是一个专门制作胆机的人。在北京,靠干这个勾当为生的,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二十个人。在目前的中国,这大概要算是最微不足道的行业了。奇怪的是,我的那些同行们,虽说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却老死不相来往。既不互相挖墙脚,也不彼此吹捧,对于同行的技艺从不妄加评论,各自守着有限的一点儿客户,聊以为生。这个社会上的绝大部分人,几乎意识不到我们这伙人的存在。这倒也挺好。我们也有足够的理由来蔑视这个社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过着一种自得其乐的隐身人生活。(p. 14)”“我”以手艺人自居,也以此自豪,但他清楚,“现如今,论起手艺人的地位,已经与乞丐没有多大区别。那些学问渊博的知识分子,对眼下这个社会的变化,也许能解释得头头是道,可依我粗浅的观点来看,这个社会的堕落,正是从蓄意践踏手艺人开始的。(p.15)”我觉得这颇有见地。
那位毁容女子,出场很晚,但给人留下随和善良甚至睿智的印象。她的音乐修养当然也很高,配得上世界上最好的音响。在解释黑道大老为什么自杀时说,“这个社会中还有比黑社会更强大、更恐怖的力量。丁采臣根本就不是对手。 (p.181)”许多单纯的人不懂或者不单纯的人假装不懂这句话,其实只是说出平凡的事实。她还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原本就是不明不白的啊。乱就让它乱吧!你要是爱钻牛角尖,想把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恐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事若求全何所乐? (p.186)”当然很有道理。最后一句先出现在丁采臣在指挥下属的短信中,“事若求全何所乐(p. 112)”。读过后出版但发生时间在前的《月落荒寺》就知道,她是那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楚云。
“我”对教授的观察评论,笔法戏谑揶揄,仍不失健全的常识。总体上是有一技之长的手艺人对只能泛泛而论的所谓知识分子的蔑视和嘲弄。“据我跟教授们打交道的经历,我发现凡是有学问的人,总能轻而易举地让你自惭形秽。(p. 4)” “一般来说,知识分子间的谈话,你是很难听得懂的。你听不懂也没啥奇怪的,但他们说话时那种郑重其事的腔调和口吻,却不由得你不着迷。那是一种能够让任何荒唐的观点立刻变得入情入理的腔调。(p. 7)”“一些知识分子。他们大多集中在海淀一带。……跟这类人打交道,你得学会忍受他们目中无人的夸夸其谈。客观地说,有时候,他们的高谈阔论也会让你茅塞顿开,可有时就会让你受不了。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有一种既神圣又轻佻的劲儿。仿佛整个世界的命运,都被紧紧地掌握在他们手中。按照我粗略的观察,他们的观点其实也很不一致。比如说,有一伙教授,每次见面都爱严肃地告诫我,像中国这样的社会,随时都会有崩溃的危险。其实我从未主动请教过他们,可他们乐于在饭桌上见缝插针地点拨我一番。弄得我时常做噩梦。……另外一伙人呢,意见刚好相反。他们认为,中国处在历史上最好的时期,全世界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中国。全世界都出了问题,都在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中国人去搭救。……事实到底如何,我不清楚。这是人家政治家和读书人的事。反正,我很快就被他们弄糊涂了。(p.34)”“那些喜欢杞人忧天的学者或教授们,……成天在网上指东说西,似乎人人都是治理国家的行家里手。他们的言论,有点像紊乱的内分泌,一嘟噜一嘟噜地往外冒傻气;又有点像是出疹子,一阵冷,一阵热的,你要是当真把它当着劝世良言来琢磨,嗨,还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尽管他们说得头头是道,我认为他们基本上都是在扯淡。(p. 154)”在小说结尾处,“我”对不断抱怨的教授说,“在这个问题上,是否可以容我也谈一点粗浅的看法?如果你不是特别爱吹毛求疵,凡事都要去刨根问底的话,如果你能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改掉怨天尤人的老毛病,你会突然发现,其实生活还是他妈的挺美好的。不是吗?(p. 188)”那些喜欢以知识分子自命的教授,确实有小说描写的倾向,我们这种具体干活的脑力劳动者倒并非如此。就我自己而言,知识分子其实有贬义,我们只是脑艺人,懂脑筋的手艺人。
小说中还有些“我”在自己生活经历的观察,也是对人性的体认。最主要的是美好的脆弱性,所谓“大凡美物不坚牢。“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论是人还是事情,最好的东西往往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层,这是我们的安身立命之所。任何东西都有它的底子,但你最好不要去碰它。只要你捅破了这层脆弱的窗户纸,里面的内容,一多半根本经不起推敲。 (p. 73)”也包括亲情。“亲人之间的感情,其实是一块漂在水面上的薄冰,如果你不用棍子捅它,不用石头砸它,它还算是一块冰。可你要是硬要用脚去踩一踩,看看它是否足够坚固,那它是一定会碎的。(p.92)”因此,在《月落荒寺》中,楚云毁容后,不让林宜生见面,实在是明智之举。小说还谈到了运气与必然性。“在一个肮脏、平庸的世界上,运气就是唯一的宗教。你把发烧友这个群体,想象成一个秘密的大同世界,这是你的自由。可你既然要做生意,我劝你还是谨慎一点,小心为妙。指不定哪一天,厄运就会自己找上门来…… (p.119)”“穷人凭运气,有时候也能捡到宝贝。但你就是没法留住它。(p.106)”前者是位律师反驳“我”认为音乐爱好者更诚实守信时所说。后者是母亲坚持认为漂亮的前妻不属于“我”,迟早要跟别人走。她终于坚持到亲眼见到预言为真才病故。“我”在刚认识前妻时是鞋店的售货员,在对她解释为什么她找不到自己喜欢的鞋子时说,“一点都不奇怪。人总是在挑选不适合自己的东西。(p.18)”一语成谶,这也说了他的婚姻。还有“大凡人在遇到烦恼的时候,很容易受人暗示,听人摆布。(p.18)”也有道理。
作者格非,本名刘勇。1964年出生于江苏丹徒。1981年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1985年毕业留校任中文系助教。1987年晋升讲师,1994年晋升副教授,1999年晋升教授。2000年获得文学博士学位。2001年调入清华大学。现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主任。创作的学界小说有已经谈过的《欲望的旗帜》《春尽江南》和《月落荒寺》,以及尚未谈的反映当代知识分子生活的中短篇结集《不过是垃圾》。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我们”与“我”及其超越—学界小说丛谈之《精神隧道(下):心界》
家贫无供给—学界小说丛谈之《涂自强的个人悲伤》
万人如海一身藏—学界小说丛谈之《隐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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