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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看话剧《繁花》,重新翻阅小说《繁花》。就像看实景园林昆曲《牡丹亭》之前,重温《牡丹亭》。这是向原作致敬,也是对改编的尊重。小说先在《收获》上发表,后来出了单行本,近35万字。
《繁花》可称为长篇上海市井小说。所谓长篇市井小说,是指《金瓶梅》这类写饮食男女的作品,《红楼梦》就不是市井小说因为有贵族气;所谓上海小说,是指发生在上海而且有上海特色的故事。我还有印象的只有张爱玲、王安忆和程乃珊等的部分作品。至于上海方言的分量和纯度,其实我个人阅读时并不介意,不喜欢,但也没有到影响会意的程度。该书确实汇集了上海市井生活的大量掌故,其他书中不容易读到。似乎是向《红楼梦》《金瓶梅》这类古典小说致意,写实之外,《繁花》稍有些力乱怪神、因果报应的噱头。与我读过的长篇上海市井小说《长恨歌》相比,《繁花》结构更别致紧凑,节奏发展更快,人物行为更没有底线,故事情节也更出乎意料。特别是叙事角度更多样,同一个事情,不同的人讲述,过程就不同。该书中没有一位所谓的知识分子,只是历史那条线上早先还有些位文学女青年,男主人公的恋人。
小说以和历史(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和现实(九十年代之后,现在读来也是历史,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两条时间线平行叙述。以汉字壹、叁、伍等编号的奇数章是历史,以二、四等大写偶数编号的章写现实。只是历史叙述到贰拾柒章就结束了,后面的奇数二十九和三十一章也是现实。人物众多,超过百位。贯穿在其中的主要人物是不同家庭和职业的三个男人,沪生(空军军官家庭,公司采购,律师)、阿宝(爷爷大资本家,父母参加革命,大集体工人,个体出口商)、小毛(工人家庭,国营厂钳工,下岗工人,门卫,股市散户),以及他们不同时期的同学、邻居、朋友、师傅、老师、女友、情人、妻子、父母等。这种写法也是市井小说传统的男性视角。事实上,该书的潜在叙述者就是那三个男人,所有故事都是他们所经历或者听闻。由于有叙述权限,这几个主要男人都还不错。三人曾经是朋友,在历史线快结束时阿毛与另两人分手,其实他们的交往也很偶然,生活背景和阶层差异太大。沪生和阿宝共同点多,例如都读过《九三年》并记住首句是“一个公民的自由,以另一个公民自由为界限。”我也读过,但记不住了。在现实线上沪生和阿宝与小毛恢复来往。小说结束时,小毛在养老院中去世。弥留之际,身边有从银凤开始的十几位不同时期的女友,有几位嫁给了香港人,俨然阔太太。他本人突然如受天启,口吐箴言,“白白得来,必定白白舍去。(p. 437)”“上流人必是虚假,下流人必是虚空。 (p. 437)”小说中没有说明出处,前者是《新约·马太福音》的话;后者出自《旧约·诗篇》,其中两句顺序与原文不同。总之,该书在写作方面的特色是历史和现实的双先并行展开,三位叙述者的无缝切换。
除了历史线上的小女生外,现实线上几乎没有好女人,除了后来出家的李李,女角的结局都很不妙。开饭店的李李似乎曾在广州色情业中做,残酷的经历练就了世事洞明。现实中与沪生和阿宝关系都不错,甚至有些暧昧。小说写得很隐晦,读了好多还没有弄清楚李李到底对沪生还是阿宝有意。李李的故事到她出家而止,这其实是作者的悲悯,给读者净土的想象。如果再写下去,读者会跟着李李发现,空门非空,普天之下,莫非欲土。这种反差的原因,至少部分在于叙述权限的归属,读时不可不察。
女角中,除李李外,出场最多的是梅瑞,自以为聪明其实愚蠢的角色。她也出现在现实线上。曾是沪生女友,后追阿宝未成,便与另一人结婚。婚后似有意与康总出轨,后来被继父搭上,最终被自己的母亲算计得身无分文,只好回到要离婚已经瘫痪在床的丈夫身边。与老江湖康总讲她与继父之间的感情纠葛。康总虽然不明细节,但似乎已经看出其中蹊跷。两次提醒,“男人做的案子,一个比一个聪明,女人犯的法,一个比一个笨,笨到家了。(p. 286)”“男人做的计划,一个比一个聪明,女人做的计划,一个比一个笨。(p. 288)”可惜,梅瑞没有听懂。梅瑞和康总议论公关的事情,不知真伪,只是猎奇。原文照录
“梅瑞说,开始,这个女人根本不习惯,夜夜跟男人去应酬,出门前,男人讲明饭局背景,某人最重要,某人可以不理睬,样样分析研究。康总说,这是老手了。梅瑞说,台面上一问一答,记得ABCD重点,出门前,先吃一只小面包,一杯白糖水,普通白糖水最解酒,冰糖水,盖碗八宝茶,包括‘干杯不醉’等等解酒药水,无效。康总说,厉害的。梅瑞说,穿衣裳,也是死讲究,黑鸢色套装,要严肃,尽量少笑,眼神要贵气,枇杷色,槟榔色袒胸裙装,如果对方随便,可以放松一点,逐渐嗲一点,真要胡调,比如薄香色袒胸酒会裙,细跟皮鞋,总之,神态样子,香水牌子,味道,眼影,粉饼,口红,首饰,手包,走势,每样预先想定。康总不响。梅瑞说,大领导,一般比较清正,严肃,不大会笑,可以坐近一点,开始不可以出格轻浮,酒多之后,对方手滑过来,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麻木,反应要敏感,态度要复杂,对方搭腰,贴面,完全允许,西式礼貌,眼睛要有精神,也可以朦胧,表一点心情,露一点内容,总之,只有回去后,半夜接电话,可以自由调情,完全放松,因为有距离,也因为是夜里,是接一个电话。康总说,戏做得深了,知识面广,这对好男女,再加一点花头经,申请一个许可证,可以开一间交际花高级研修班。(p. 285)”
市井智慧的特点是聪明。该书的情节很有出乎意料之处。例如,沪生的前女朋友梅瑞的邻居陶陶,与小琴有婚外情。我看出柔顺的小琴很有心计,以从来不提离婚而操纵陶陶离婚,所谓“反者道之动”。但还是没有预料到,她冒充对陶陶有好感的另一位女子给原配打电话,导致了陶陶被扫地出门并最终离婚。我只看到了她利用了机会没有想到其实是创造了机会。再例如,小毛的妈妈逼他马上结婚,我觉得其中必有蹊跷。没有料到是他到楼下海员妻子银凤处偷欢,受到性启蒙,但每次都被猥琐的隔壁阿叔记录,阿叔故意假装上班。后来把记录给了海员,海员又找了小毛妈妈。还有小毛名义上的现任妻子汪小姐为了生二胎那种复杂的离婚假结婚操作,如此复杂,把自己都弄糊涂了,怀着孩子不知道是丈夫还是后来一位经理情人徐总的。
小说中有些手绘的插图,让我们这些所谓新上海人多了解些昔日上海的风土人情。我毕竟在六七十年代还到过几次上海,看了尤觉亲切。该书还有许多民俗常识和历史轶闻。例如,大闸蟹哪个地方最金贵,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书中蟹人参(“一只蟹,只有八根细脚尖,这根尖刺里面,有黑纱线样的一丝肉,是蟹的灵魂,是人参” 。我们过去不知道从来都没吃这部分。)的说法。又例如,说文革期间大陆海员到国外捡废旧电器黄色画报等,有些卖到别处有些自己用,在海外被称为“贼船”。都是闻所未闻。
该小说反映的生活离我如此之远,以至于同样在上海也毫无交集。勉强有些关系的或许是出国。对于早期的出国,作者有个很奇妙的类比,入狱。沪生与妻子白萍(似乎出现在历史线的后期,我记不准了。现实线上在国外与洋人同居,与沪生似乎还没有正式办离婚手续)新婚之夜的对话,讲到入狱或者类似现在双规与早期出国留学的类似之处。“沪生说,如果一般的政治问题,早就平反了,不一般的问题,不解决,也是一种解决。白萍说,我听不懂。沪生说,我爸爸一个老上级,最近放出来了,改了名字,迁到另外一个地方生活,用了新户口簿,人生结局,完全变样了。白萍说,我的几个男朋友,出国以后,情况也差不多,到了外面,改了名字,也完全变样了。沪生说,这些干部,心里其实是懂的,以前对别人,也用这种方法,不奇怪,规矩就是这样,处理之前,互相握一握手,讲几句勉励与希望,认真过每一天,要冷静反思,实事求是,不抱怨,不自暴自弃,积极面对,保重身体。白萍说,简直就是讲我这些男朋友,出国以后,到了新环境,面对新现实,也要实事求是,不自暴自弃,认真过好每一天。沪生说,语重心长,讲了这番名堂以后,铁门一锁,失去了自由,失去联系,十年八年,毫无消息,忽然有一天,可以出去了,因此露面了,也不奇怪。白萍说,我几个男朋友,一到外国,也等于国门一锁,忽然失踪,等于失去自由,世事浮沉,天南海北,也许有一年,忽然回国,露面了,不奇怪。沪生说,处理干部的方式,形成一种习惯,大家已经看惯,做惯,心知肚明,这批人倒霉,也就是离开了熟悉环境,面对陌生房间,陌生人,过陌生生活,根本不会叫,不会喊,不会哭,心里明白,再叫,再跳,再哭,还是看不见,摸不着,必须平衡,必须承受。白萍说,这与出国之后我这批男朋友,真也差不多,忽然跟陌生世界接触,再哭再喊,必须承受(p. 261)”。两人当时都是问题男女。沪生父母有问题就相当于他有问题,白萍之前跟过三个男人。“ 不解决,也是一种解决。”一语成谶,正是他们后来婚姻的状态。
小说中人物让我最有共鸣的是小毛的师傅樊师傅,一位技术过硬的钳工。樊师傅这种人,就是所谓“以工立身”,堪称上海的脊梁。他践行着过去上海人尊崇的凭本事吃饭的观点,现在或许有些狭隘,甚至过时。在樊师傅看来,“人各有命,有的人,开手就做得好,尤其做艺徒时代,如果天生笨,懒,最后眼高手低,只能偷偷摸摸去开会,搞花头,搞组织,捧大腿,拍马屁,跟老板讲条件,要求增加工钿待遇,巫搞百叶结,搞点外插花,心里明白,单靠自家两只手,已经赚不到多少钞票,养不活一家老小了,有啥好讲呢,只能瞎卵搞了。(p. 195)”这也很像从事学术研究,毕竟研究也是个需要手艺的职业。用沪语说,就是“做生活”。如樊师傅所说,“做生活,就是做人,如果腰板硬,自家先要做到,出手要漂亮,别人有啥可以讲呢,无啥好讲了。(p. 194)”“手里做的生活,就是面孔,嘴巴讲得再好听,出手的生活,烂糊三鲜汤,以为大家不懂,全懂,心里全懂。(p. 194)”在读的博士们懂得这个道理,或许以后能做个好教授。
最让我震撼和感慨的是沪生初恋女友姝华的故事,甚至还有些物伤其类。故事开始于六十年代后期。姝华是女文青,似乎是整本小说中文化程度最高的,虽然正式学历也就是高中生。出场时有些风华绝代的意思,连小毛都赶紧背诵唐诗宋词,以增谈资。在那个严峻的时代,沪生和姝华有不少共同语言,包括犯禁的话。日子艰难,但花季男女,自有开心之法。致命的打击是姝华要去吉林插队。在出发前,两人上了床,然后姝华提出分手。她带着《杰克·伦敦传》等几本书出发。把《顿河故事》等还给沪生。到达后还写过封告别信,表达了对出发时跳车压掉只脚而不能插队在上海煤球店记账的女同学的羡慕。《杰克·伦敦传》我读大学时看过,还看过伦敦的自传体小说《马丁·伊登》,很喜欢,后来准备GRE时读过小说的原文。确实能汲取些精神力量。姝华的结局很出乎预料,嫁给了当地的鲜族农民,生了3个孩子。第三个孩子产后,精神出了问题,逃回上海。披头散发,浑身恶臭,偶遇沪生,送她回家。后来被她丈夫接回。这个故事也让我感慨。文化在丰富精神生活的同时,或许也降低了生存能力。“大凡美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玻璃脆。”
无论是下乡、出国还是入狱,其实都是人生不得不面对的生存环境剧变。这种剧变的原因可能是被动也可能是主动。在这种时候才看出所谓定力、所谓修养之类的真正成色。在风和日丽时,很容易想象自己“一蓑烟雨任平生”;真正在疾风暴雨中泰然以对,“也无风雨也无晴”,就完全是另一会事了。有些毕业多年的学生跟我表述他们“躺平”的愿望。我提醒说,真能心安理得地“躺平”也挺好,但是并不容易。给他们讲苏东坡“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的故事。我个人对自己没有信心,因此总是尽可能避免这种剧变的出现。一直躲在大学里,只要没有赶上战争或乱世,能过太平日子。
该书通过人物言语和行动的描写,表达了对人性和世情的深刻认识,人性如当年那些积极抄家并且挖地三尺的上海工人的流氓本性和农民天性。世情有个让我眼睛一亮的说法:“有的人,是牺牲;有得人,是牺牲品。(p. 358)”“牺牲”和“牺牲品”一字之差,文字真是奇妙!事实上,现在还是有些人准备牺牲或者鼓动他人牺牲,其实他们只是牺牲品。
该书最大的特色是没有心理描写,完全通过言行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这完全符合经济学的所谓偏好显示原理。作者大概也以此为自豪。小说快结束时,阿宝回答人家问沪生怎么想的问题时,建议提问者去看小说,这其实是突出该书与其它有心理描写小说的不同。没有心理描写,还与作者对叙述视角的控制有关。该小说的内容都是沪生、阿宝和小毛看到听到和所行所说,心理活动看不到,就不写了。
没有心理描写倒是给改编话剧带来方便,不需要让人出戏的大段独白。只是该小说特别喜欢说某某“不响”,就是不说话,不知道在舞台上如何表达。顺便一提,学会“不响”或许是掌握了最重要的上海交流方式。沪生的口头语倒是很容易,“人们不禁要问”。 小说的结构和人物都太复杂,不知道改编成话剧时如何取舍。我觉得历史和现实的平行结构还应该保留,人物要大量删减。三个男主人公比较难取舍,女角历史线上可以选姝华、雪芝和银凤,现实线上可选李李、梅瑞和汪小姐,这已经不少了。
几年前,《繁花》刚出来时,我读到后半夜四点钟,一气读完。是难得的阅读体验。女儿都好奇什么小说这么这么有吸引力,因为从没有见过我这么晚睡。虽然不是我特别喜欢的小说类型,但觉得一定能获茅盾文学奖,果然后来获奖了。只是没有想到,第九届(2011-2014年)获奖的5部小说,《繁花》排在第四,比我预想的靠后。排第一的是格非的“江南三部曲”(我读过最后一部《春尽江南》,觉得不如《繁花》,看不出一定能获奖,而且排第一)。后来看了《应物兄》,也觉得一定能获奖。
要真正理解从上海市民视角看到的过去那个时代,还是需要多看几遍《繁花》。“面对这个社会,大家只能笑一笑,不会有奇迹了(p. 442)”。小说内容丰富,随便写写读后,已经很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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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0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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