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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出家》2011年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该书向《红楼梦》致敬,几位主要人物都来自天庭,男主人公最后出了家,就是返回天庭。“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故事发生在南海之滨的市属大学崇德大学,时间主要在2005年前后。
男主人公奚广元是中学教师的孩子。据说是父母造人之时母亲还自顾自地看书,因此生下他只会读书。1989年大学本科毕业,到远郊区的一个县立中学教历史。自己钻研,成为唐史专家。后来负笈东瀛,在京都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推测在2000年海归到崇德大学。该校党委书记但金戈是他大学本科的同学,高薪聘请他出任历史系主任。他当中学教师时娶的妻子正在北京陪儿子准备高考,他原先也打算去北京任教。在崇德大学,奚不仅在学术界声名鹊起,由于其毅然回国的爱国行为也受到高官青睐。完成《武则天详考》,并着手写十卷本的《世界文明史》。“五年来,他自认为对一切人都无恶意。他凭借着自己在学术界的一点名声,为系里的年轻教师争取发表论文的机会;为他们晋升职称游说得口焦舌蔽;为老教师的工资、看病报销、退休待遇去争吵。在这方面,他不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但确是一个很认真地、不遗余力地为他们去争取福祉的人。(p. 118)”
现实向书呆子奚广元展现了人性的险恶。泰国巨贾的女儿章曼俐在他家里发生了所谓“内衣事件”。章曼俐有研习历史的天赋,并得到奚广元的精心指导。奚对她也有些非分之想。两人在奚家中,单纯的章曼俐脱下内衣展示上面的图案。奚广元突然跪求与她上床,不仅遭到章的拒绝,而且被邻居历史系的单身女教授发现。女教授私下扩散,章父通过官方渠道抗议,而且逼迫和诱骗奚广元提供了对自己不利的书面证词。当年晋升教授没有得到奚广元支持的校党委副书记姜福裕匿名在网上攻击他,网民骂声一片。他无法回应,只能不理睬。“所谓超然,其实就是怯懦的代名词。怯懦没什么不好,只要不卑鄙。(p. 126)”没有任何人为奚说话,受到他帮助的人也都与他反目成仇。有人分析,“您一个人拿的岗位津贴是别人的三倍。这是一种不公正。出于正义,人们本能地期待您垮台。(p. 123)”学校剥夺他教学权利,让他到资料室专心研究。他一时茫然。“他坚信,通过奋斗,自己可以攀上高峰,让别人仰视自己。他做到了。但正在当他习惯于被人仰视的时候,却又一下子被推下谷底,变成了众人的鄙视对象。(p. 166)”他一度想自杀,被暗中爱慕他的女学生于小河所救。于小河勤工俭学到他家当钟点工,照顾他生活。
命运再次对奚广元露出笑脸。他牵头申报的博士点获得批准。市委赵书记打算在在他指导下攻读博士学位。他于是又身价百倍。有非常美好的职业前景。“在赵书记强力支持下,中国的历史学研究还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您每年有足够的资金召开国际学术会议,广邀海外翘楚,纵论东西方历史重构之宏伟设想;经常参与世界顶级学术会议,发出当代中国的学术强音,当选世界性机构的理事,受聘国外著名大学的教授、美国艺术科学院院士。当您头发银白时,桃李近千,博士近百,学术地位如日中天,何愁‘当代陈寅恪’的桂冠不从天而降?一介书生,荣耀至此,尚有何憾?一生足矣!(p. 216)” 奚对是否当赵书记导师他举棋不定。顺便一提,这个转折我觉得不太可信。除非是直辖市,一般的市委书记似乎不应该有这么大的能量;如果是直辖市的市委书记,不会在意博士学位。
奚广元头疼病越来越严重。相继访问了三教圣地耶路撒冷和两教源头印度,但都未见好转。另一方面,已经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录取的章曼俐把《武则天详考》译成英文出版,洋洋三大卷,并在后记《向恩师谢罪书》中说明“内衣事件”是她主动扯下内衣。后来那本英文专著在国内出了节译本。章曼俐来看望奚广元。两人不愿意“担了虚名”,这是《红楼梦》中晴雯的话。章主动与奚滚了床单,然后约定不再见面。奚广元出家为僧。于小河退学到农村中学当教师。在寺庙里担水时,奚广元跌下深涧不治身亡,咽气前要求“深殓”。
上面所述只是奚广元的尘世履历。小说第一章是从天庭写起,恰如《红楼梦》的第一回是女娲氏炼石补天大荒山无稽崖之类。奚广元是太上老君的坐骑独角犀牛犀老九下凡,但金戈是天庭的土拨鼠田小七受委派下凡监视犀老九。章曼俐在天庭则是曾被犀老九偷窥如厕的小龙女,受委派诱惑犀老九。与犀老九一起下凡的还有狮子狗卷毛三太郎和菲飞猫曲美丽。似乎大学对下凡神仙很有吸引力。狮子狗下凡后成了老教育家资深学者毛之宇。那只猫在凡间是什么人,我没有注意,看得比较匆忙。后来奚广元已经知道自己的前世,但在人间被视为精神病。当然,如果不想从小说读出“乱力怪神”,读者不妨把这些六合之外的因果作为神经错乱者的幻觉。“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又是《红楼梦》中的话。
虽然小说仙凡双重结构全面向《红楼梦》致意,但与《红楼梦》不同,小说谈到了对大学的不同认识。奚广元似乎把学术界包括大学看成竞技场。“在走出校门之后,个个都像外星人,以说大人物的坏话为乐;在不经意之时扔出一块砖头,把一个学界名流打得头破血流,权威扫地。而后,他们就成名了,成了某一个谁也看不懂的问题的权威。当他们洋洋自得时,突然,他的师弟或师妹飞起一块板砖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匍匐倒地;那时候,他们还不会忘记扬起血污的脸,对着飞板砖的师弟或师妹说一声:‘好呀!’(p.36)”这种看法也不能说不对,尤其对我不熟悉的文科。事实上,西方学界相对主义盛行,学术标准式微,这种不以追求真相构建知识为目的的研究也在意料之中。但这样想的学者似乎不容易快乐。总在江湖漂,谁能不挨刀?
也有更现实的观点。在但金戈看来,大学是精神病治愈所。“用精神病人来治疗精神病人,需要一批不是精神病人的正常人来做领导。(p.54)”学术则满足人们的崇拜需求。“一个社会总要崇拜某种东西,否则就会崩溃。有的人崇拜权力,有的人崇拜金钱,有的人崇拜所谓‘知识’。特别是年轻人,他们的幼稚集中地表现为对于知识的崇拜。而国家也认这个,他们把学术看作是国家脖子上的项链,是体面的装饰。(p. 53)”“支配世界的不是学术,而是权力和金钱。(p.51)”这种疯人院模型,本质上与前面的竞技场模型也非对立。疯人院模型强调社会功能,竞技场模型强调学界本体。
小说也提到知名学者的作用。“一个系,拥有一个知名度较高的学科带头人,不仅可以提升每一个老师的身价,而且有望带来更大的经济效益。(p.55)”“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工作单位能够为自己提高身价(p. 226)”这些话其实都有几分道理。只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高知名度的学者往往羁傲不逊,而且待遇不到位就可能跳槽走人。能提高自己身价的单位,从业者呆着就不会太舒服。
与多数学界小说类似,该书总体上对学术体制有负面的看法。作者借奚广元之口解构了学术研究。“历史研究本质上就是一种游戏(p. 29)”借梵天大神之口,审判了中国知识分子。“你是一个道貌岸然而又卑鄙庸俗的浊物,你是拘谨胆怯而又贪食好色的浊物,你是一个无用之物。你就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中国的知识分子就是你。(p. 261)”借奚广元之口否定了人文学者的幻想。“我从小有一种迷误:以为人生在世应该建功立业、立言立德。我为此奋发图强,忍辱负重,一旦有了一点名气,就以为众人需要我,以为我凭着自己的聪明智慧可以影响世界,受到众人的顶礼膜拜。现在看来,十分可笑。人与人的关系是极其脆弱的,热脸蛋在一瞬间就可以变成冷屁股。所谓世界的需要也是一种假象。作为人文学者,自以为可以给世界指点迷津,也是一种可怜的自慰。而且,一个人一旦成名,就对他人构成威胁,他人就渴望我消失。我臭了,消失了,就是对他们的最好帮助。(p. 276)” 如果这些都是虚幻,让学界从业者如何安身立命?
作为学界小说,该书在国际常识方面还是有些欠缺。“中国的历史学论文很少可以入选到美国的SSCI,但你把’prof. xiguangyuan’敲进去,赫然跳出四篇署名论文,而且都有一定的引用率。(p. 18)”事实上,任何人名这样检索,结果都是“检索后没有发现记录。”因为输入姓名的格式不对。此外,“引用率”的说法也有些莫名其妙,应该是引用数。文科的学者似乎不区分“引用率”和“引用数”。我有次答辩,考官很可能是教育学的专家,就问我论文的“引用率”。以我年轻时好为人师的热情,会给专家解释,引用率没有单位,引用数的单位是“次”。那样我的答辩可能就过不去了。当时只是告诉考官引用次数,好在人家也没有继续追究。
作者达江复,本名徐葆耕。1937年生于北京。1955年考入清华大学水力发电专业,1960年毕业并留清华大学水利系任教。1981年晋升文学副教授,1990年晋升教授。历任中文系主任和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副院长等。2010年逝世。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今朝放荡思无涯—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非学界故事)
休对故人思故国—学界小说丛谈之《悬空的十字路口》
艰难苦恨繁霜鬓—学界小说丛谈之《方方文集·白梦》(力学家故事)
“我们”与“我”及其超越—学界小说丛谈之《精神隧道(下):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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