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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花堆积》是马以鑫自传性的“红黄蓝三部曲”中的一部。这三部曲中,最晚出版的《红潮滚滚》写初中生(基于作者65-69年敬业中学的经历)、最早出版的《蓝天浮云》写黑龙江的农场生活(基于作者69-73年嫩江农场的生活),中间一部就是《黄花堆积》,写上海华海大学的工农兵学院(基于作者73-76年上海师范大学求学的经历)。标题取自李清照的词《声声慢》“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或许是隐喻工农兵大学生成了昨日黄花?
作者在小说中化身李大林。他由于招生老师的关照,多少有些侥幸地从东北农场进入华海大学(由原来的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学院和上海教育学院合并而成,就是当时的上海师范大学)学习。很快便在班级中以创作和大批判文章而成名,并当了校广播台的记者兼编辑。与同学们一起,共同经历了当时主要的重大事件。具体包括,游华立谈话(我仿佛记得当年上海确实有位刘姓女大学生的谈话,但不如张铁生的信有影响)的讨论,到上海火车站机务段开门办学写段史,批林批孔中与主张客观评价孔子的老教授上官鹏(很有传统士大夫风范)的交锋,参与班级帮助(接近“批斗”)同学何鸣以及何鸣和同伴的报复,开门办学到水乡南浔以帮助理解《红楼梦》,邓小平复出及其整顿,电影《创业》及其评论风波,“以战斗任务进行教学”与工人师傅一起选住龚自珍诗文,周总理逝世及其悼念活动和受到的压制,到部队参加军事训练,毕业前新辅导员搞的“去西藏”闹剧。最终毕业分配去了上海工农教师进修学校。
在李大林的生活方面,在家庭中,与不欢迎他回上海的二弟关系恶化,到最后彻底翻脸大打出手。知青回城不受兄弟欢迎,是上海背景小说中常见的情节,简直成了套路。情感方面,与有些朦胧情愫的农场战友郑薇波(或许在《蓝天白云》中有述,但我没有读)彻底中断了关系。与在康平路100弄自己有房间的非同班女同学薛虹交往,互有好感,在“尾声”中两人明确牵手。
李大林可能不是出场最多的人物。真正贯穿全书的是同寝室的沈敏元。刚出场时,沈的形象不是很正面,祖父、父亲都是黑龙江漠河的干部,他也很有心机。祖父托关系送他上大学,并为了更好发展在到校前入了党。通过早到校和积极打扫卫生,当上了班级党小组长。他的人生理想是当干部和当大学教师,统一起来就是在大学里当干部。这只是个愿景。为实现这个愿景,“要有突出的业务水平,这才是立身之本。(p. 66)”“多读书吧,多写文章吧(p. 66)”。原来七十年代就有“写文章”的捷径,我八十年代留校当老师写论文也只是自娱自乐。他开始一心留在繁华的上海,特别是知道准右派教授的工资是他当干部的爷爷的四倍时,更有意留校。他精心选择了自己能掌控的班委会。他也开始刻苦读书。又想模仿《红与黑》中的于连,追求高干子弟薛虹,但没有成功。通过策划帮助(其实近于批斗)同学何鸣,相继担任系学生会主席、校学生会主席,并增补为校党委委员。后来他想清楚,还是回到故乡有更好的发展,而且祖父给他介绍了省领导的漂亮女儿,正在北京读大学。后来他女友参加悼念周总理的活动,有一定危险,沈敏元赶去北京巩固了他们的关系。大概在他仕途的高峰,特别是他不想留在上海之后,他的形象发生了变化,作了许多好事,与李大林也是好朋友。本来李大林要分配到金山文化局,他帮忙总算当了高校教师。沈敏元这个人物很耐人寻味。现在人们也许将其归为所谓“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与小说中的多少人物相比,无论是在内在品德和外在效果方面,他都很不错。说句题外的话,愚昧的害人主义和粗鄙的利己主义者大行其道的时候,“精致的利己主义”其实是股清流,是世界变得更好的希望所在。
在描写学生生活的同时,也写教师之间的矛盾与烦恼。有工宣队师傅之间的矛盾,工宣队师傅与教师的矛盾,教师之间的矛盾,各方又有相应的学生支持。很是复杂。政治斗争和争权夺势之外,甚至当时也有发表压力。大批判稿、通讯报道要见报,选编“法家”诗文要出版等。这些矛盾冲突造就了教师的鲜明形象。虽然时代不同,其实也有共性或类似的方面。小说中那些利用工宣队实现自己目的的教师,本质上与现在请院士背书差不多,都是借助权威,取得职业成功。
这也印证我的看法,大学教师职业从来没有与世无争的时候,只是有些时候有些人对这种竞争不敏感。这是由人性和大学教师职业特点所决定。人们尽可以“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但不能因此否认风浪的存在。此外,有时候,有些争执没有必要,可以避免。“本来,有些微不足道,甚至无关紧要的事情,因为有了一些分歧而产生矛盾,甚至有了派系,结果是矛盾越积越深,派系越来越分明,到最后就弄得不可收拾了。(p. 379)”这些其实真正是学界小说的内容,只是那个时代太特殊,就不多记了。
阅读小说,可以体会所谓上海市民那种健全的日常理性。以毕业分配为例,正面的学工干部希望与人为善、成人之美。“学生们都是从外地农村来,好不容易上了大学,最后还是要把他们送回农村—这又何必呢?(p. 372)”在操作层面,“对待学生的毕业分配,关键是方案,也就是要力争最佳—不到外地、基本上就近,也就可以了。老实说,如果外地多、条件差的多,这个毕业分配的工作就相当难做,而且很可能会吃不了兜着走。(p. 372)”很多人所诟病的上海人歧视外地人。作为新到上海的外地人,我的理解,“外地人”是文化概念,而非地域概念。比说上海话更重要的是,有上海市民的日常理性。例如,小说中满口东北话的沈敏元,其实就有这种理性。所以,他就从来没有感受到五位上海室友的鄙视与歧视。
小说还有意无意地揭示了边缘人物的破坏性。教师、学生、工宣队师傅中都有那类边缘人物,生存困顿,心态失衡,梦想翻盘,急于求成,视野有限,资源匮乏,常常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害人害己。失败是通例,但偶尔成功,为害更大。难怪孔夫子都说,“无友不如己者(《论语·学而》)”。这只是点模糊的感受,还没有想清楚。更何况想清楚了,可能有些“政治不正确”,也不细说了。
小说结尾处的毕业分配真是触目惊心。多数学生的命运完全不在自己掌握中。辅导员换个人,命运就完全改变了。这其实也是当年所谓“毕业包分配”的真相。
小说中有些细致的景物描写。例如华东师范大学的文史楼,还有古镇南浔的风光。读起来很亲切。
如果要说小说有什么不足,就是对那段历史的理解,似乎还停留在40年前。这样理解历史,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我觉得多少有失大学教授的身份,哪怕只是并非以思辨见长的文学教授。此外,有个小小的叙事破绽。170页,上官鹏的妻子为粱彬,到289页,名字变成了陆瑶。小说中好像也没有说上官教授丧妻再娶,而且名字不同的两位夫人性格都是大家闺秀贤妻良母。
总体上,我觉得该书还是值得一读,尽管小说中的高校和现在的高校不可同日而语。在反映工农兵大学生时代的作品中,该书是我读过最好的小说。作者有长期在大学工作而对大学的体认,以真诚的态度再现那段历史,虽然在史识方面似乎有提高空间。
作者马以鑫,1948年生。在读初中时,就在1965年11月30日的《文汇报》上,以马捷为笔名,发表批判姚文元的文章《也谈<海瑞罢官>》。1969年到嫩江农场。后被调到场部文艺宣传队编编写写。1973年被录取为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学生。1976年毕业。后调入华东师范大学,曾任中文系副主任。退休前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附:已经贴出学界小说丛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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