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是汤显祖1598年所作，为其代表作和得意作。又名《还魂记》(我个人觉得这个名字更贴切些，因为牡丹亭在整个剧情中出现时间不多，作用也一般)，与《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并称“临川四梦”。

不是特别喜欢看剧本。总的来说，比起长篇小说，剧本内容都有些单薄，当然像《浮士德》那样的诗剧是例外。剧本看得比较少。莎士比亚、易卜生、萧伯纳的剧本看过些。中国的更少，最早没有东西可读的时候看过偶然遇到的郭沫若和阿英的历史剧。还看过本台湾教授写的《中国古代戏剧史》。中国古典剧本中，纸质书我只收藏了《西厢记》和《牡丹亭》。近年在看古希腊的悲剧和喜剧。

《牡丹亭》大致可以归入华夏传统戏剧的才子佳人剧。这类剧情总套路是“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身后花园”。这个套路让《红楼梦》中的史老太君很愤慨，“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连《西厢记》这种名篇都未能免俗，但《牡丹亭》大概可以算是独辟蹊径。

《牡丹亭》剧情梗概大致如下。柳宗元后人因梦中见梅树下有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对他说他们之间有姻缘。因此改名柳梦梅。杜甫后人南安太守杜宝有独生女丽娘，知书达理，兼善女红。春日闲闷，自家花园游玩。春困入梦，梦中有男子与她在牡丹亭旁行云雨之欢。梦醒成疾，病中作自画像并题诗。后来病情愈发沉重，中秋亡故。弥留之际托丫鬟春香把自画像放于坟旁石下。杜宝升任淮扬安抚使，即刻出发赴任。行前辟出梅园，将女儿葬于梅树下，并在墓旁建梅花观。三年后，柳梦梅赴京赶考，因病在梅花观休息。拾到画像。仔细端详，从题诗判断是凡间女子，这也说明他在梦中并没有看清楚美人模样(否则就是自画像太不像)。另说杜丽娘，在阴曹地府，因为只是梦中失身，老爸又为官清正，十地阎罗王放她还魂。在阴间还查清楚了她的夫君是柳梦梅，将中状元。杜丽娘的魂找到书生，自荐枕席，再弄云雨。几日后请柳梦梅找人掘开墓地打开棺材，死而复生。为避盗墓罪，同时也是赶考，他们成亲后同赴京城。虽然柳梦梅没有赶上考试，还有机会补考，并被取为第一。只是淮扬战事吃紧，暂时没有发榜。两人商议，柳梦梅先去扬州见杜宝。另说杜宝，镇守扬州。金人南下，封收降的强盗李全为溜金王并令其骚扰淮扬。李全攻扬州不克，转围淮安。杜宝又带兵救淮安。后来假意要封李权为讨金王，并封他文武双全的妻子杨氏为讨金娘娘。他们有意投降，后来觉得不妥，便入海为寇去了。淮扬之乱平定，宣杜宝入京当宰相。在临行宴会上，柳梦梅闯入认岳父，被杜宝拿下收监。认定他是盗墓贼。正在吊打时，来人找到柳梦梅作为新科状元抢走。原来科举发榜，但不见了新科状元。杜宝不相信女儿起死回生，以为是鬼魅假冒。后来，皇帝主持杜宝、柳梦梅和杜丽娘辩论，并最终为两人圆婚。

《牡丹亭》的故事在传统戏剧中算是格局很大。南安和淮扬、淮扬和临安，两地剧情常并行发展，结构显得丰富。剧本中出现了阴曹地府、宋和金的朝廷、淮扬战场等，场面比较宏大。人物是名门之后，不仅有杜甫、柳宗元的后人，柳梦梅的朋友是韩愈的后人，连仆人都是郭橐驼的后人。这样更显得有历史的厚重感。此外，这个故事似乎完全躲开了贾母的批评。开始的时候，杜丽娘父亲只是地方官，比贾母说的宰相、尚书要小些。佳人与才子幽会，第一次是男方主动，而且是在梦中。第二次已经是鬼魂也不算佳人。第三次已经成亲，而且特别交待了直至婚前仍是处子之身。

个人最喜欢的是几乎每出(第一出作者自拟，但不知为什么第十六出没有，或许作者也实在写不出了)后面的集句七绝。不同来源的四句唐诗，本身要与剧情相关，而且还要合辙押韵。风格也迥异。有委婉，如《惊梦》结尾，分别用张说、罗隐、许浑、韦庄的句子

春望逍遥出画堂，问梅遮柳不胜芳。

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

也有豪放，如四十三出《御淮》分别用陈标、陈陶、曹唐、张籍句

日日风吹虏骑尘，三千犀甲拥朱轮。

胸中别有安边计，莫遣功名属别人。

令人叹服。这个真很有难度。有些诗句的出处我知道，但这种集句还玩不转。不过，作者自己写的诗要远为逊色。不是与唐诗比，就是比小说例如《红楼梦》的诗，都有差距。杜丽娘题自画像的诗，以及柳梦梅和诗，都很一般。

有些文字游戏也很滑稽。仅以第三十二出为例，老道姑说小道姑勾搭秀才，把老子的“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改成了“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窍。”一字之差，妙趣横生，当然有些低级趣味。把老子和孔子的话，改成“玄牝同门道可道”和“韫椟而藏姑待姑(‘姑’应该是‘沽’)”，而“觚不觚”也成了“姑不姑”。这种借经典取笑的例子还有很多。毕竟汤显祖中过进士，经典上下过功夫。

《牡丹亭》以上述集句改句的文字功夫见长，但文采华美似乎稍逊《西厢记》。第十出《惊梦》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堪称美奂美轮，但比起《西厢记》第四本《草桥店梦莺莺》第三折的“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似乎还是差些。顺便一提，《牡丹亭》十出，还有名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关于科举的文章，读起来像吐槽，其实很有启发性。第四十一出《耽试》中，试题是论战、守、和。主战的，“南朝之战北，如老阳之战阴”，用《周易》中“阴阳交战”。主守的，“天子之守国，如女子之守身。”主和的，“国家之和贼，如里老之和事。”柳梦梅没答题前，这三个回答要被取为前三名了。柳的回答，“可战可守而后可和。如医用药，战为表，守为里，和在表里之间。”就成了状元。柳的回答，在原则上与我当年考TOFEL作文相通，要面面俱到；甚至也符合现在正式哲学课程中的教条，所谓有对立统一的辩证法思想。只是所有回答，都是类比，这可能真是华夏特色。

戏剧是通俗艺术，难免有些涉黄以吸引观众，莎士比亚都未能免俗。作者汤显祖是进士，《牡丹亭》行文还算含蓄。第十出《惊梦》梦中交欢，只是写道“将奴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共成云雨之欢。两情和合，真个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第二十八出《幽媾》人鬼交欢，杜丽娘鬼魂最后那一句“且和俺点勘春风这第一花”隐含了无限风月。新婚干脆没有写洞房。相比之下，《西厢记》要直白得多，生唱“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旦答“但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第四本《草桥店梦莺莺》第一折)”画风有些儿童不宜了。

这本书属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杨笑梅校注，定价0.80元(原价1.15元)。1963年第一版，1978年第二次印刷，还是繁体字。买得很早，1986年10月17日，那时我在读硕士。购于马路湾的沈阳古旧书店旧书刊门市部。正巧过去三十年(多两天)。当然，不是为了纪念购书三十年而读。大的方面，汤显祖逝世400年；小的方面，过些天，高一班同学聚会，将在朱家角看《牡丹亭》片段，好像还是同学自己演的。不会演戏，看总要认真，因此做些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