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人民共和国61年12月25日,就是乐清市蒲岐镇寨桥村53岁的前任村长钱云会被碾死的那一天,我独在学校里徘徊,遇见郑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村长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村长生前真的是一个好人。”
这是我知道的,凡暴力抵抗强拆的事件,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结局一向就甚为悲惨,然而在这样的境况艰难中,毅然上访为村民谋福祉的就是他。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上百多个村民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难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官员老爷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事情过了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在所有悲惨的蚁民之中,村长是我敬佩的人。交通肇事,我从不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不是“为自己上访”的暴力抗拆者,是为了村民而死的中国的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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