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市的人才市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坐着猎头公司中介，可以随时过来求职。做程序员的人，傍午傍晚下了班，每每花上20元，就可以求一次职，——这是二十多前的事，现在都是办年卡，——靠柜外站着，花好几千办一次年卡；倘肯多花几千，便可以升级为VIP会员，或者全是猎头公司挖墙脚，作为求职对象了，如果出到一万以上，那就能进包房升级为高级VIP会员，但这些程序员，多是码农，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高级算法师、架构师，才会升级为高级VIP会员，要茶要咖啡，慢慢地和猎头公司谈。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城郊的星空职介所当伙计，经理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算法师、架构师，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码农，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想要亲眼看一下招聘企业的资质，看过公司招聘程序是否合法，又亲看公司待遇是否真实，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吹嘘一下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录入打字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电脑前，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码农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不办高级会员而自称是架构师的惟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带些疲惫；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算法之类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来求职，所有投简历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又剽窃人家代码了!” 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给我安排一下求职，月薪要八千以上。”便递出最新简历和求职要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抄袭人家的架构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抄袭了微软的架构，收到了律师函。”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程序员不能算抄袭……只是模仿！软件架构只有那几种，能算抄袭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阿基米德算法”，什么“深度学习人工智能”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办过高级会员，也终于进入了大公司，收入又很高；于是为了升职抄袭架构，弄到终于被辞退了。幸而写得一手Java代码，便替人家编些小程序，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总想去做算法和架构。坐不到几天，便埋怨码代码没意思，于是连人和硬盘，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编小程序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收了钱直接跑路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投过简历，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会架构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架构师的工作都找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敏捷开发、MVC框架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懂计算机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会编程，……我便考你一考。排序算法，怎样实现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算法应该记着。将来做程序员的时候，写代码要用。”我暗想我和程序员的距离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经理也从不要求我会写代码，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网上都有现成的代码下载吗？”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程序员社区都有哪些，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舍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糖果吃，一人一颗。孩子吃糖果，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孔乙己口袋。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口袋捂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钱包，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一百九十元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辞退。”经理说，“哦！”“他总仍旧是抄袭架构。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抄袭到腾讯家里去了。他家的算法架构，抄袭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递律师函，后来是打官司，打了大半年，还花了不少钱。”“后来呢？”“后来打输了。”“打输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被辞退饿死了。”经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电炉，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安排一次求职。”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前的椅子上斜躺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名牌西装，样子很懒散，下面穿一双鳄鱼皮鞋，用金丝绳在鞋面上系住，见了我，又说道，“我来看别人求职。”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很久没来求职了呢！”孔乙己很轻蔑的仰面答道，“这……我还需要来求职吗。这一回是来看看，招聘企业不知道好不好。”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抄袭架构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抄袭，怎么会被辞退？”孔乙己低声说道，“我老家成了开发区，我当了房东收租，收租……”他的眼色，很像嘲笑掌柜，不值一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经理都笑了。我倒了一杯咖啡，拿出去，放在桌子上。他从衣袋里摸出一百元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指甲很长，原来他很久没敲键盘了。不一会，他喝完咖啡，便又在旁人的说笑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经理取下粉板说，“孔乙己不会再来求职了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不会再来了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做房东躺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