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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半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天大的难事:儿子得了一种罕见病,目前,国际国内都没有好的医疗方案,而如果不加处理,儿子的视力会越来越弱,稍有不慎,这种病还会急性发作,导致失明。我不得不把给儿子看病看做第一要务,手头所有的事情,包括和澳大利亚总理顾问合作的事情,都放置脑后,拉着他帮我修改医疗急需的翻译。但在这种条件下,我始终没有放弃组织一个饭局,这个饭局是父亲当年和我高中班主任的赌约。
当年,我还是个高中生。大约是高考前,因为压力大,也因为逆反吧,我每次回家都和母亲吵架。但那时似乎意识不到是自己逆反,只觉得母亲一直在挑剔我,而且还总是挑不到点子上,莫名地,就有些懊恼,有时候从家里回来,就莫名伤感,大概常常哭:记得有一次,大概是课间操的时候,没有出去做操,在教室里哭,记得班主任老师走进来,我大概也向班主任老师抱怨过什么。
此后一直到高考成绩下来,我没有感到任何变化。直到父亲送我上大学走的时候,才听到母亲给父亲说,你该请人家老师吃饭了吧。说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起来,才知道,高考前夕,班主任老师曾经请我们同村的在县中初中部教学的一个老师,把我父亲叫到学校,说我肯定能考上大学。父亲说我肯定考不上,因为祖坟里就没有冒那股烟。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打赌,赌约就是如果我考上了,父亲请班主任老师吃饭。
我一直试图复原当时的场景。这个场景应该是在老师当年的办公室里,就在我们教室旁边的小房间里……近在咫尺,我却毫无察觉……但我更愿意想象,这个场景是发生在无边无垠的荒野里,没有路,也没有灯光,甚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漆黑漆黑的,三个人从不同的方向走到一起,互相递了烟,点起来,然后,那一闪一闪的烟头,就这样把漆黑点得透了一点亮光,就如同灯塔一样,让暗夜里摸索的行人,有了一个参照……然后,三个人闲谈间,就立下一个赌约,不经意间,就把一个乡村少女的未来给注定了下来……
多年后,这个农村少女,也就是我,在中国最大都市的一所著名的院校评了教授,给人们讲述这个故事,人们问,什么叫祖坟没有冒烟啊?
我说,就是说祖祖辈辈就没有怀揣过上大学这个梦想,甚而至于说,就没有起过上大学这个念头。是说这种好事,是决定不会临到我们这样一个家族里的。
我至今难以描述,一个目标要多难以企及,才让人压根就不敢抱起这个希望,不仅过往的祖祖辈辈,连未来的世世代代,都要放弃这个梦想,以至于我们的生命都忘了远方还有一个可能……我曾经以为这是我们家族积贫积弱太久,所以,放弃了做这样的梦,而今天,当我静下心来思考这件事对我生命的意义,我才知道,在梦想也难以企及的地方,和过往的贫过往的弱,是没有关系的。
其实,家族里还是起过这个念想的。大伯家的大儿子,我叫大哥的,少年时,仪表堂堂,机敏睿智,是整个村里那个年龄人群中的翘楚。文革后期,他是我后来读高中的学校的团支部书记,当时应该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上大学虽不是探囊取物,但也不是遥不可及。所以,大伯便起了这个念想,想要把堂哥供上大学,不想大哥后来精神上出了问题,大学梦断,门前人便嘲笑大伯,还想上大学呢,也不看看你家祖坟上有没有冒烟。
这大概便是父亲论断,祖坟没有冒烟,所以我考不上大学,将来家族里也不会有人上大学的缘由吧!
我其实没有亲见过那个聪慧俊朗的少年大哥。有关大哥的故事,是我的年少时的玩伴文玲听他做老师的父亲说后告诉我的。而我对大哥最初的印象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所有的人都出去找大哥了……后来据说是大哥脱得精光,在一个浇地的水泵边,边洗澡边引吭高歌,之后,人们便说,大哥疯了。后来的大哥,就一直双眼呆滞,郁郁寡欢,最终孤老终生。
这可能也是父亲不敢起让我考大学这个念想的缘由吧。从他和老师打赌之后,父亲什么都没有给我说,他即没有因为这个赌约抱起希望,也没有不抱希望,只是无为而治,任其发展。但可能,如果,我第一次高考落榜,父亲是绝对不会让我复读的。母亲那时候对我的最高期望是,顺顺利利高中毕业,不要得了精神病,后半年找个婆家,明年二三月份送出嫁,然后,沿着祖祖辈辈的生命轨迹,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其实,这应该也是一条坦途,只是这条坦途所能承担的重量,可能也就是平常的人生。万一灾难来临,只能听天由命地承受。在无尽的苦难当中,把生命写成坚韧,然后苦苦地、卑微地、压抑着,无望得所以要装作没有寻求般地寻求着希望。我的父亲母亲,应该就是这样过来的。
这,就是这个赌约的心理根源吧。
应该说父母因为担心我精神出问题,所以不敢对我抱有期望,应该不是个案。在农村,似乎读书人精神出问题的比例的确比较高,我记得那时候读书读到头疼,所以,拉母亲去到县城的医院是看。路过邻村,母亲碰到一个熟人,就拉了几句家常,说我在县高中读书,头疼,怀疑神经衰弱,带我去县医院看看,那人当着我的面,就给母亲说,是不是精神出毛病了,我忍不住回了句:你才精神有问题,拉起母亲就走了。母亲竟然没有责怪我不懂礼貌,和那人打个招呼,就带我去医院了。回想起来,母亲说我在县高中读书,还是有些骄傲的。
其实,如大哥那一代的农村孩子,读到高中,没有考上大学,在村里过得都不大得意。在理想和现实之间一直无法找到折中的契合点,自命清高,不甘俯就,就被人鄙视,认为是读书读傻了的那个特殊群体。其实,理想无法实现又执着追求而被人耻笑,在很多地方都存在,不久之前,我去上海的一家社区医院看病,还被医生嘲笑说我读书读傻了。
这两天科学网组织了科研人忆高考的文章,纪念恢复高考四十周年。我认真读了段树民院士(http://news.sciencenet.cn/htmlnews/2018/7/415492.shtm)和孙逢春院士(http://news.sciencenet.cn/htmlnews/2018/7/415231.shtm)的高考故事,他们应该和我苦命的大哥同龄,高考前的轨迹也相似,他们甚至还没有我大哥得意。但高考之后人生轨迹,却天壤地别。
其实,在这两条完全不同的人生境遇中,是有一条路的,走过这条路,我们就可以通向繁荣,而如果走不过去,就只能凋零。只是这样的路,是在知识的海洋里,用知识铺就的,也只能通过学习才能找到。很多人因为没有找到相关的知识,就误入歧途……..然后就责怪起点错了,说我们不该学习,学习让我们学傻了。
这条路应该是无比艰难的。除了自己的聪明、勤奋、努力和坚持,还需要许多远见卓识的引路人,不断地鞭策和鼓励,才能最终走通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这条路。这就引出赌约中的另外一个主人公:我的高中班主任常虎温。
我一直不大明白,常老师何以有信心,在考前就断定我能考上大学。我那时候不是学习成绩很好的人,按照当时的上学率,考前最好的成绩,也是考不上的。他教的化学,我总是刚刚及格,班里倒数的样子。好像还向老师许诺,一定要考到80分的,但高考前还一直是60多分。我也不知道当时如果我没有考上,常老师的赌约是什么,如果我没有考上,常老师是不是会输得倾家荡产?
常老师那时候好像也大不了我们多少岁,刚刚师专毕业,在乡中学教了两年书,调到县中,带我们班主任,一直带了三年,中间有一学期不当我们班主任,也没有教我们,但接下来的学期他又带我们,那种欣喜的感觉至今还记得。中间他还结婚了,我们好像也没有送他结婚礼物(坊间也在传他的爱情故事)。印象中,他个子不高,清瘦。有鼻炎,上课说话的时候,老能听到他清鼻子的声音。
班里有同学好像还和他称兄道弟的,但我只能敬畏地远远地看着他,偶尔的偶尔,我好像还被当做好学生一样,被叫到他的办公室,帮他做些事情,都忘了是什么事情了,但受宠若惊的感觉,现在还能感觉到。印象中,他经常笑嘻嘻的,但莫名就有一些威严,让我在他面前不敢放肆……实际上,我一直感觉他不是很喜欢我,相反,大概因为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卑,我莫名的感到他喜欢任何一个学生都比我多些。所以,他肯为我的前途打赌,现在想来都感觉不可思议。
常老师当时是出于什么目的,在什么样的一个场景,去请我父亲,我都不得而知。看见我在教室哭抱怨父母不支持,然后把父亲找来,想在高考的最后关头,给我一个安宁的学习环境,都是我的猜度。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这个赌约。包括我后来考上大学,和几个同学一起拜访他,他都没有说起。我不知道他没有当真,还是忘了。有时候,我甚而至于怀疑是父亲的臆造。
只是有个场景我一直记得:高考完最后一门,我和十来个学生站在教室门口,常老师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我们在下面,我大概是离得最远的一个,当时脑子里有些空洞,可能眼睛里也是极端无神的,常老师隔过人墙,看到了,问我怎么了。我一时情急,就说有些头晕,常老师便开玩笑说,你现在可以倒下了,我们送你去医院。现在想来,那时候,他一定是密切地注视着我们这群学生,一有风吹草动,就立马采取措施,让我们这群学生稳稳地航行在梦想的海洋里,如定海神针一样,支撑起我们的精神世界。
我一直难以说清楚这么一件事情对我人生的意义。直到今天,我都是一个非常自卑的人,只不过随着实现的梦想越来越多,便渐渐地感觉到了生命中滋生了一些力量,让我面对困难的时候,有勇气,有智慧,也有力量往前走。无疑,那个赌约确保我跨越了人生的第一个难关,把我从深深的难以自拔的自卑中,解救了出来,让我可以从此敢去做各种各样当时似乎不可企及的梦想,而后来一个一个把这些梦都给实现了。
应该说,生活从来就没有坦途,平庸如我的大哥,高贵如贵胄院士,都会碰到各种不期而至的灾难,给你的人生带来难以克服的难题。而解决方案,只能是各种知识,但知识本身也不是坦途,相反,在知识的海洋里走得越远,碰到的难题会越多,但你会有更多的办法来解决这些问题。如篇首说的那个天大的难题,我在一个月里,把这个世界翻了个底朝天,最终在欧洲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一个医生,可以在控制病情的基础上,提升视力。并在发病原理、病情病况、治疗机理、和可能疗效等方面进行全方位的考量,在确保疗效的前提下,给儿子最好的治疗,儿子的一生,都能看到这明媚的世界,在这明媚的世界里寻求他人生的梦想。而如果我当初没有考上大学,放弃了对知识的追求,现在只能无助地看着儿子的世界消失在黑暗里。即便我坚韧如母亲,也只能悲愤!所能做的,也只能如我的祖辈,去寻求神婆和所谓能治疗百病的野路医生,最终贻害孩子一生,如我的大哥,才华横溢,原本有潜力做院士的,却因为一点小小的心理障碍,没有找到合适的医生,误信了野路医生,灌了牛黄,一生尽毁。
所以,无论如何,我们还得让知识燃起我们的梦想,让梦想带着我们飞。钟扬说,不是杰出者才善梦,是善梦者才杰出,在善梦与杰出之间,还需要一个桥墩,把桥搭建起来,还需要一个领航人,引导你走过涡流险滩。这类人,无疑就是如我高中班主任这样的一群老师。
因此,尽管很忙,尽管碰到了天大的难事,我还是把组织这个饭局放在我的预定计划里,按照既定的步骤来实施,为那个在我们祖坟上燃起青烟,因而也为祖祖辈辈和世世代代的人类精神家园燃起梦想的老师致敬!谢谢他们让我们可以怀揣希望,走上未知;谢谢他们用智慧引导我们走进知识的殿堂,并用知识所累积的智慧,通过克服一个一个的难题,来实现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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