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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慧,把灯关了,都几点了,省着点用电吧!又快要交电费了。”母亲在卧室里小声唠叨着。“嗯,知道了!”客厅里躺在行李床上看书的云慧迅速起身扯下电灯的绳子,差一点都要把绳子扯断了。客厅的那台旧钟均匀地敲过12下,可是云慧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可是又不敢大动,只能轻轻地转动身子,把行李床吱吱作响的声音降到最低。
她不过刚刚十五,初中都没有毕业。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可是这个夏天发生的每件事情都历历在目。一年来家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得强迫自己去相信,家里确实是翻天覆地了!父亲,她一向可亲可敬的父亲拿着家里全部的积蓄买了出租车,却再也不回家了,她陪着母亲不是没去找过,父亲住在租着的房子里,边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母亲一声声哀求,劝父亲回家,他却只是沉着脸,“走吧,别再来找我,我对得起你们了,家里的房子都给你了,我的前半辈子也给你了,你还要怎样?我想为自己活着了!”
是呀,云慧在心里冷笑,手跟着发抖,还能怎样?家里的房子不过是个破旧不堪的老房,多年的积蓄都被父亲拿走;家里还有还在上学的三个孩子,还有已经七十年迈不堪的奶奶,母亲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家庭主妇,你让她怎么办?你想为自己活着了,你觉得家庭的重担你扛不下去了,她做了你二十多年的妻,她已经是人过四十开败了的花,她还能怎样,她活该接着扛你都不愿扛的担子?男人呀,不过是男人,你还能指望他们什么呢?
云慧扯着母亲回家了,奶奶仍然在卧室里哭个不停,“逆子呀,我当初生下来就该把他掐死。。。”,母亲蹲在奶奶的腿上,眼神空洞,“没事的妈,他不要这个家,还有我,还有孩子们!”
母亲好像迅速长大了,不再是以前处处要父亲拿主意的小妇人。她在附近的医院找了一份打扫厕所的工作,一个月500元。奶奶开始每天出去捡破烂,捡饮料瓶子,捡一切能卖钱的东西,然后堆在院子里,等攒到一车就拉到废品收购站,换回来几张薄薄的钞票。姐姐云敏原来读高三,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但她成绩一向不好,不声不响把书桌和凳子搬回来了,她吊儿郎当笑着跟母亲说:“就不浪费钱了!”她很快找了一个年龄相当的男人结婚,搬出去住了,临走的那一天,她哭着和母亲告别,“原谅我妈妈,我不想呆在这里受苦了,我想过自己的生活!”
还能怎样?大厦将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连父亲这个顶梁柱都临阵脱逃,她又怎能埋怨自己的姐姐?如果姐姐选择留在家里出去找一份工作,她还可以腆着脸继续呆在学校,如今姐姐也走了,弟弟总还要接着读书,她还有什么选择呢?生活总是要继续,不是吗?她托同村的小姐妹在县城的小相馆找了一份学徒的工作,一个月300元。十五岁的这个夏天,变成人生最灰暗的记忆,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黑云压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云慧在县城的小相馆里干了两年,她攒下了人生中第一笔巨款,5000元。没有人知道这两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早晨吃完早饭从家里出来,骑着父亲以前留下的一辆四处晃荡的大自行车,穿过大半个县城去上班。微笑着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算账,照相。忙碌一个上午后,小姐妹们出去吃午饭,也不过是5元一个的盒饭,可是却是一整天唯一的期盼,可以名正言顺地挑自己喜欢吃的,可以喘口气享受这难得的嬉戏时光。刚来的时候别人还会喊云慧一起去,可她总是笑笑,“你们先去,我再等会儿!”渐渐不再有人喊她,而她也乐得清静,等店里人都走了,她掏出早晨从家里拿过来的馒头,已经硬邦邦了,碗里倒点开水,从酱菜瓶子里夹点母亲腌的芥菜丝,看碗里的水慢慢变色,像一碗特殊味道的茶,像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馒头掰成小块,就着热水吃下。不慌不忙翻开姐姐留下来的高中课本,慢慢地看。
她每月的工资有300元,不算多,可和她年纪相仿的那些小姐妹都是这么多,中午吃个盒饭,月末买件衣服,给家里买点东西,也攒不下什么。不过是熬个四五年,到了年龄就出嫁了,婆家许给的一大笔彩礼足够堵住父母的嘴,并没有让父母白白忙活一场。村里的女孩大都是这种命运,她们也看开了,每天嘻嘻哈哈,日子似乎过得也很开心!可云慧和她们不一样,每月的300元,除了交给母亲100元做生活费,剩下的她雷打不动都要存起来。
母亲的手头也不宽裕,吃喝拉撒油盐酱醋衣食住行,什么都要钱,好在弟弟只是初中,开销还不算太大。母亲的钱似乎总是不够用,慢慢开始盯上云慧的钱,“不是一个月300吗?给我100够干什么,看着你妈饿死也不管是不是,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恶毒的丫头!”母亲站在院子里,手指指着云慧的脑袋使劲戳,恨不得戳出一个洞来。云慧侧侧身子,扭身进了屋,她无言地坐在客厅的行李床上,听母亲在外面有一声没一声地骂着!
母亲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年轻的时候,她是村里唯一上过高中的女子,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女,父亲是山里落户过来的,内向而腼腆,在母亲面前总是微笑。那时村里的妇女谁不羡慕母亲?家务活,庄稼活,洗衣服做饭,别人家都是妇女干的,只有母亲总是在窗前看本小说,看院子里父亲四处忙活。云慧记得小时候快过年时,父亲会给他们炸油豆腐,炸茄盒子,炸肥肉,出完油的肉渣撒上盐,就着父亲新蒸的大馒头,吃起来嘎嘎作响,而父亲总是微笑着蹲在厨房门口抽支烟,顺带着拍拍她的头,“慢点吃,小心噎着!”什么时候父亲开始慢慢变了呢?是母亲的斥责越来越多,是父亲的沉默越来越久?“你有什么用,别人家的男人都在外面赚钱,就你守着锅台四处转?你是男人吗?你是聋了还是哑了?你能不能言语一声?”云慧看着母亲一天天从幸福的小妇人变成悍妇,不堪忍受的父亲离开后,她又从弃妇变成怨妇。
二姨和母亲长得很像,母亲是老三,她看着二姨总感觉看到了昔日母亲的样子。二姨是村里的小学老师,身体不好已经提前病退了。二姨和母亲的区别是每月都有一笔不菲的退休金,母亲常常尖刻地提起,“不过比我大了几岁,才小学毕业而与,我还是高中毕业呢,凭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每天累死累活去扫厕所才挣那么一丢丢!”母亲伸出小拇指的样子竟然惊人地清晰,像一幅画印在云慧的脑子里。她想起去年二姨随口对母亲说,“我扯了块新绸布打算做个袄子,等新袄子做好了,我身上这件袄子就给你穿。”几天后,母亲硬逼着她去二姨家要那件旧袄子,她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母亲身上的衣服实在太单薄了,上面的补丁已经补了又补,她踌躇了好久,才慢慢往二姨家走,二姨在家门口和邻居闲聊,抬头看到她就微笑着打招呼,“云慧过来了,有啥事?”“二姨,我母亲让我来拿您那件旧袄子!”她诺诺地开口,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二姨的微笑生生地凝固在脸上,变成了连声的冷笑,扭头对邻居说,“瞧瞧我这好妹子,我这衣服还穿在身上呢,人家就惦记上了!”又转过身看看云慧,“过完年再来吧,兴许那时候我的新袄子就做好了!”说完扭头就回家,砰地一声关上了院子的大门。
云慧站在门口,感觉身上像棉花一样,软绵绵提不起一丝力气,一下就坐在了大门口,深冬的寒意立刻透过地面传到她腿上,让她浑身打颤,这就是自取其辱吧,她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云慧你不去哭,不许哭,你要哭我都会看不起你的。”她努力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回到家里,母亲和奶奶弟弟已经吃过饭,锅里的白粥已经凉了,盘子里的豆腐白菜只剩一点残汤,蒸锅里空空的一个馒头也不剩了。云慧盛了半碗粥出来,又从咸菜坛子里夹了些芥菜丝,放到粥里。吃一口凉粥,实在难以下咽,又转身去厨房拿开水瓶倒了半碗水进去,这才坐下开始吃饭,不知道水是什么时候烧的,已经不太热了,云慧叹口气,把碗推开,她的胃缩成一团,实在是没有胃口再吃了。自她回家,母亲就一直冷眼看着,见云慧手上并没有拿什么袄子,现在又看到她把碗推开,冷笑连连,和刚才二姨的笑容竟然惊人地相似,“你就是个丫头命,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小姐了呢!”
云慧使劲拿拳头抵着胃,一言不发。云慧不恨父亲,他终究是倦了吧,他想给母亲的幸福,换来的只有母亲的不屑和蔑视,没有哪个男人会忍受这一天又一天的训斥,尤其训斥的人还是你曾经深爱过的人,那就离开吧!躲的远远的,纵使要背上抛妻弃子的骂名,后半生他想为自己活着。云慧也不恨母亲,她现在心里已经后悔地要死吧,父亲走了她才懂得父亲的可贵,她曾把父亲的一颗心扔在地上踩了无数脚,现在却再也无法得到那颗心,“悔教夫婿觅封侯”,父亲终于不再守着锅台了,他开着出租车满县城转悠,挣得钱比以前多多了,可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云慧谁都不恨,走什么样的路都是自己的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都要自己负责,没有谁亏欠谁什么。云慧胃疼疼出一身冷汗,躺在行李床上竟然慢慢睡着了。
存折里的钱已经5000元,云慧曾经一度以为这是一个遥不可攀的数字,一个月200,两个月400,两年一个月后,存折上的钱终于攒到了5000。两年来,她从来没有会心一笑,她没有出去吃个一顿盒饭,没有添过一件衣服,最便宜的一元一袋的郁美净她都没有舍得买过。整个冬天戴的都是母亲打扫厕所换下来的早就看不出颜色的一副灰色手套。整个夏天都是一件姐姐剩下的洗得发白的衬衫,晚上回家洗洗,第二天早晨再穿上,有时候阴雨天不干也只能套在身上,湿气好像能钻进每一个骨缝。如果不是店里提供工作服,她都不好意思站到前台。最难堪地是,她要面对母亲一次次伸过来的手说不,听母亲一遍又一遍气急败坏的责骂。。。可是,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她所有的付出都将得到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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