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SARS映照下的“精英社会”
在抗击SARS的日子里,出现了许多与主流价值观不相符合的、形形色色的“精英行为”,他使公众对这些人物的认识大打折扣。
SARS爆发期间,出现了许多不负责人的求医和避难者。那些不负责任的求医和避难者,并不都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有许多分明是当地的头头脑脑,不是有权,就是有钱,单是内蒙古一个县,就有好几个这样的官员。北京的疫情爆发之后,就有大批的有钱人避往上海等地,全不顾这可能会带来的严重后果。真正的普通百姓,多半是没有能力往安全的大城市跑的。危难时刻见人心,这些丢开职责、撒腿就逃的官员,这些打了退烧针、混上飞机的有钱人,其实是和那些“瞒和骗”的官员一起,将另一个至少是同样重要的病,推到了你我的眼前。
人们通常称社会的中、上层人物为“精英”,公众也很自然抱有一种期望,他们不但是一些掌握最多的社会资源的人,也是一些最有能力、在道德上可以信任的人。这次在SARS面前暴露的许多中国“精英”的颟顸和冷酷,令人们非常惊讶。或者是反应迟钝、判断失误,导致疫情迅速扩散;或者是知识老旧、刚愎自用,别人明明查出了SARS的病原体,他们还固执己见、误导舆论;有一次电视实况转播,某官员面对中外记者的质疑,套话连篇、答非所问,让人着实替他脸红。无数普通的医生、护士、清洁工、警察和建筑工人,都在力战SARS,奉献出时间、汗水、亲情,甚至健康和生命,可当各界人士踊跃捐款的时候,各类“成功人士”的反应之冷淡、出手之吝啬,更从另一个层面,将这些“精英”的金玉败絮、徒有其表,暴露得非常触目了。
一个社会的走向,固然取决于无数因素的合力,但这个社会让什么样的人占据它的各种领导位置,是特别重要的。如果占据这些位置的大多数人,都只是在揣摩风向、尔虞我诈、弄虚作假这类事情上别有会心,其他一概智弱,那就可以预料,这社会的危难已经不远。当然相信,今天的情况绝非如此,譬如到目前为止,就并不是所有的行政部门,都在SARS面前手足失措。但是,人们已经屡屡为之扼腕的人才选拔机制的弊病,还是在SARS蔓延的映照下,再一次暴露出它的深重,到了必须痛加改革的地步了。
同样,不是所有的医务人员都很崇高。广州市第八人民医院感染一科的一位医生,在2月8日接诊“毒王”上呼吸机时被毒倒,病重转到另一家医院治疗时,晕倒在洗手间里半个小时没人理。那家号称“没有一名医务人员感染”的医院医生护士基本不进隔离病房,查房时就在门外用对讲机:“你今天有什么不舒服?你自己也是医生了,想要什么药?我给你开。” 有些医院的医生护士更绝,查房时将调查表递进去,让病人自己打勾:“有无退烧”、“有无腹泻”、“有无咳嗽”、“痰中有无带血”。有些医生对自己病倒的同事说:“你自己就是专家,现在请你用听诊器听听自己的肺……” 。一位摄影记者的远亲,全家都感染了SARS,儿子在胸科医院,他们夫妻则到另一家号称“没有一名医务人员感染”的医院治疗。隔离期间,医生护士根本不理我们,按急救铃1个多小时都没人来……爸爸的没有挺过来。夫妻下了岗,欠医院十几万医疗费,医院就把死者骨灰扣着:“不还钱就别想要骨灰……” 。
有许多事情,也和人心有关。那些在网上遭到严厉谴责的北京的大学生,之所以不管不顾,一逃了之,是因为他们不习惯考虑自己对社会、对他人的道义职责。在上海,许多中上层的居民,享受着因为资源分配的倾斜而形成的优越的医疗条件,却不自知,反一味指责外地的求医者“自私自利”,希图将他们赶尽驱绝,利益的自觉和同情心的缺乏之间的巨大反差,足以惊人。从SARS爆发到现在,不到半年,可社会的种种病态的精神表现,实在太多了。
仔细想想,这其实也有几分必然。最近20年来,社会的倾斜不止表现在资源的分配上,也同样表现在价值的取向上。“告别”革命、“躲避”崇高,经济第一、 GDP崇拜,“物质生活是最重要的”、“良心值几个钱?”……这些理论、政府决策和一般社会心理的偏向汇聚起来,就造成了我们的精神生活的严重倾斜。只有那些看得见、摸得着,能够迅速兑换成金钱的东西,才被认为是真实的,是重要的,一切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事物。情感、思想、艺术、伦理、学术,乃至医疗卫生、教育、生态平衡、公众的信任程度,统统都可以推到边上。这种精神生活的倾斜,它会反过来加剧社会的不平衡。如果社会真的认为文化是可有可无的,如果人与人之间真的只剩下了利益关系,这社会实际上也就是自裁腿脚,将全部重量压在了利益平衡这一根独木桩上。可是,利益的平衡那么脆弱,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原有的利益格局被打散,若没有别的支柱从旁托持,社会就很容易发生动荡。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像SARS这样一种目前已知的死亡率并不太高的病毒,居然能如此猖獗,闹得举国上下,沸沸扬扬,正是因为它得到了社会本身的种种疾病的大力配合。从这个意义上讲,SARS实在不是一种仅仅牵涉到公共卫生问题的自然的病,而是一种牵动生活的各个方面的社会的病。一次突发的危机,固然会给社会造成严重的伤害,却也同时是一面镜子,能向人映照出平时看不真切的社会和生活的病征,因此也就成为一种机会,让社会由此警醒,认真来自我改革。既然是流行性病毒,爆发之后,它总有消退的时候,说得夸张一点,我们就是做得再差,也迟早能够“战胜”它。所以,现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不仅是怎样防治SARS,更是如何痛定思痛,下决心深入反省,坚决地革除各项制度和精神的弊病。到目前为止,已经有数千人罹病,数百人病亡,在某种意义上讲,这是社会付出的代价。由此换来的明镜,和由此换来的机遇,我们就一定得高举,一定得紧紧地抓住。坏事是能够变成好事的,就看人能不能自我反省。如果遇上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能被触动,潮水一退,就依然故我,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亚洲华尔街日报》预言,“SARS可能成为中国政改契机。”对SARS的处理做法可能帮助新一代领导人建立权威,为今后的政治改革确定重要标准。最近我们也注意到,越来越多的海外媒体对中国政府的态度从批评和怀疑转变为理解和支持。这场公共健康体系危机是否真的能够创造改革良机?
八、从抗击SARS看与时俱进
国内不少学者提出,应该建立危机应对机制。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过去也有危机应对机制,只不过危机的性质和处理危机的方式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过去的危机大多被定性为事故或“工作中的失误”,解决危机的角色是中层干部,加上技术专家。中央政府解决危机的时候是通过体制内的渠道,依托的是上下级间的科层制,使用的撒手锏是罢免和升迁,往往是上司雷霆震怒,下级雷厉风行,这种紧急情况下的非制度处理方式可能是打破官僚主义或既得利益的最有效的方式。在传统的危机处理方式中,媒体并不参与,除了当事人和利益相关者,公众对危机事件大多情况下并不知情。
SARS充分显示出当今社会危机的性质已经改变。SARS并不是人为的事故,它是天灾,但如果处理不当,天灾也会带来人祸。SARS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是深远的,相比之下,它究竟会造成多大的GDP或外商投资损失甚至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SARS像一次没有任何先兆的摸底测验,考验政府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能否保持团结和效率;它像一道刁钻的追问,考验政府在患难时刻是否仍然能够把对公民的生命和健康的尊重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在一个处处透风的现代社会,真相已经不可能只在体制内传达,刻意地隐瞒反而助长了谣言的泛滥和公众的恐慌心理。SARS最初发现在中国,但是其传播和影响已经遍及全球。介入和关注这一事件的还有国际组织、其他国家的政府、外国游客、外国商人,甚至从海外媒体获得信息的普通公众。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充满危机的风险社会,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全球化的开放社会。极目所及,金融危机、财政危机、战争危机、石油危机、自然灾害、重大事故,都可能随时降临。从这一意义上讲,SARS是一次预演。
对比新旧危机,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危机并不是局限在某个地区、某个时间的事件,危机是全社会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一个特殊时期,认清新危机的性质,才能够帮助我们共渡难关。危机是复杂系统的突变,而不是一系列事件按照线性的时间顺序先后发生。危机从来都不是一个方面的危机,能够带来连锁反应。在现代社会中,危机变得高度政治化。过去的危机处理属于“决策模式”,今天成功处理危机的关键在于建立政府的公信力。SARS一下子暴露出我国旧模式中的弊端,并渲染着改革的迫切性,因此,危机对于富有改革精神的领导人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领导人在危机处理中的权威越高,今后改革成功的概率越高。当迷雾笼罩了我们的社会,需要领导人站出来,而且需要他们就站在我们身旁。让我们看到了他们的决心,看到他们的远见。 在传统社会,人们相信天意难测,灾难的降临是命中注定,所以他们并没有那种政府能够逢凶化吉、救灾救难的期望。到现代社会,人们对政府的期望越来越高,政府就是要“祛魔”,政府是人类理性和科学进步的化身。
从SARS中我们看到了国家和民族安全观的变化。非传统安全必须提高国家安全的重要日程,如超大型油轮严重泄漏的事件和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等难于挽回的生态污染,东亚、拉美以及俄罗斯近些年先后爆发的货币金融危机,少数电脑黑客近几年制造的跨国性网络攻击事件,影响巨大的某些国际恐怖主义袭击(如“911事件”和巴厘岛爆炸事件),一些国家内部矛盾诱发的地区冲突和国际干涉(如库尔德族所在的跨国区域出现的多种对峙与麻烦),以及“艾滋病”、“埃博拉病毒”和“SARS”等病魔的传播。非传统安全威胁有时甚至可以造成比传统的战争破坏更可怕的灾难。众所周知,亚洲金融危机使一些国家经济倒退了十数年,“911袭击”仅在几个小时内便令美国遭受几百亿美元的直接损失,非洲当代的某些瘟疫直接导致了一些地方难民潮涌。正因为这样,非传统安全问题引起了国际社会增长的关注和研究人员更大的投入。
从SARS中看到,在新的国际环境和时代条件下,“人的安全”需要获得更多的重视,公民个体的权利和民众表达自身权利的意愿,也需要得到越来越多制度性安排(包括不同领域的国际法和国内法)的庇护。它成为世界各国和国际社会在考虑非传统安全时一个份量逐渐加大的参照系。以往,人们在看待传统安全时,更多考虑的是国家整体的安危,比如保障国家在国际组织中的发言权、捍卫领土完整和防范外敌入侵、增加国家整体的GDP和贸易比重等;现在,公民个体的政治权利、少数利益集团(如少数民族)的表达意愿、甚至国家内部不同区域的权利要求(如文化特色的保护),都得到全球化条件下更充分(有时更夸张)的表现。所以,谈论安全问题的趋势是:既要讲整体和全局的国家安全,又不能忽视个人的个体安全和社会某些局部的安全利益;既要对安全利益实行传统的国家式保护,又要对安全利益实行更加广泛的国际关注(乃至一定程度的国际合法干预),以及保证国内社会不同领域不同层面的参与。基于此,非传统安全研究的动向是,既要站在自身国家利益的立场上,保证战略研究和军事谋略的有效性,在综合安全观的统筹下实现不同领域安全之间的动态平衡,又要适当从国际社会全局考虑,倡导共同安全观的建立和合作安全方式的推进;其中,人的安全是所有安全问题的核心,社会安全是国家安全的基石和国际合作的基础。站在人类进步史的角度观察,可以认为,以人为本的这种新安全观的出现,昭示着全球发展的新动向。
敬畏但不恐慌,这才是我们面对SARS一类灾难需要的心态。面对SARS,让我们敬畏自然的神秘,敬畏命运的无常,敬畏我们的对手。这种敬畏能帮助我们体会到对生命的珍惜、对家庭的珍惜、对正常的社会秩序的珍惜。惟一值得我们恐慌的依然是恐慌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