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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乃基
摘要:波普尔“三个世界”的理论,特别是关于由客观知识构成的“世界3”,不仅在哲学王国,而且在现实世界都具有重大意义。“世界3”在历史上有一个演化过程,在逻辑上有自身的的框架结构。世界3的演化犹如由根须经主干到枝叶的生长过程,世界3的框架结构犹如一棵由根须、主干和枝叶构成的大树。
本文原名“论知识的演进历程”,刊于科技导报2003,7。此处有修改。
沿历史长河考察知识的足迹,是探讨知识论的重要途径。其依据是历史与逻辑的关系,即由历史的东西来认识逻辑的东西。
如所知,知识可以区分为编码知识和意会知识,想象如神话、童话是一类特殊的知识,既可以是可交流的编码知识,也可以是属于个人的意会知识。编码知识又可分为普适性知识和地方性知识两类。
本文考察知识的历程,特别是编码知识的发展历程,这将不仅有助于对知识的理解,而且为认识人类社会由传统经现代至后现代的进程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一、根须(古代)
远古时期没有编码知识,只有意会知识,在意会知识中又包含有相对客观的部分和主观的部分,前者主要是日常生活中的经验,后者有种种独特的甚至神秘的体验等,处于二者之间的是想象。
在语言和文字形成后,在日常经验继续积累扩充的同时,客观的意会知识开始向编码知识转化,出现了各自口诀,如木工的“勾三股四弦五”,以及与农时气候有关的谚语,如“日晕风、月晕雨”,等等。
这些最初的编码知识存在以下不足:
其一,个别、零碎,彼此间没有联系;
其二,处于表象的层面,只是对现象的描述,是know what,不知现象背后的实体,更不知现象之所以发生的原因;
其三,带有或多或少主观、拟人色彩,例如亚里士多德的四要素和四因说;
其四,这些编码知识往往用比喻、格言的方式表达出来。古人不仅通过哲学和科学来认识世界,“而且以诗的、艺术的形式去领悟世界,在不同程度上还带有意会知识和想象的印记,在今天少数民族的语言文字上还可见到这一特点,例如围绕雄鹰、雪莲的比喻。至于咒语、灵符、偈语、禅机等等就更是如此。
拟人色彩和比喻都带有浓厚的地域甚至个人因素,于是最后,除了少数情况(如勾三股四弦五)外,大多数编码知识都是属于个人或氏族、部落的地方性知识,其中的典型是传说、图腾、制度和价值观等。
在地方性知识形成的过程中,神话和童话等也发展起来。与意会知识相比,这样的知识已经编码,而与编码知识相比,这样的知识既经不起逻辑的推理,也排除事实的质疑,所以是编码知识和意会知识之外,或者说是介于二者之间的一类知识,姑且称为想象。与地方性知识情况一样,想象也源于特定的生活经历,各部落,乃至每个个人的想象都大相径庭,意会知识当然更是如此。
知识的源泉如同大树的树根,深扎在独特的自然背景之中,追溯到遥远的历史和相互隔离的部落独特的体验之中。知识的源泉越是久远,其根须就越是细微,乃至难以察觉。知识萌芽于混沌之中。
由于初始条件和边界条件各异,原始部落所持的地方性知识,特别是图腾,彼此不可通约,加上资源匮乏,大多数情况下唯有通过战争解决冲突。根须之间没有沟通,原始的知识处于混乱之中。
混沌与混乱,是知识之树根须的两大特点。
随着商业发展、战争和征服,以及人类活动区域的扩大,发生了不同文化间的交流、传播和融合。约从公元前5世纪后的千余年间,世界上逐步形成四大文明圈(亚斯贝尔斯所谓的轴心期),相应的也就是四大知识体系: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文明、印度教文明,以及儒家文明,同期还有尚没有与这四大文明相接触的其他文明。
这四大文明都有自己的属于自身文明的知识体系:地方性知识、意会知识和想象如特定的神话,相对于更久远和个别的文明具有更大的普遍性。然而他们的继续扩张都遭遇到来自自然环境如沙漠、高山、海洋特别是其他文明的阻碍,在当时已达到各自扩张的极限,各自的知识体系都难以穿透其他文明的壁垒。这是因为所谓四大文明的知识,依然是与特定的自然历史背景联系在一起的地方性知识,只有最具普遍性的知识方能穿透所有知识体系的独特性和历史性而成为人类知识的共同基础。
二、树干(近现代):普适性知识
1.
近代之后,一种不同于四大知识体系的新的知识体系兴起,这种知识体系具有如此巨大的穿透力,不仅能够越过海洋、山脉或沙漠的阻拦,而且能穿透地域和历史的浓雾。
这种新的知识体系主要由以下内容组成:科学、技术、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所包含的理念与价值观、市场经济及其规则,以及以此为内容或背景的文学艺术作品,等等。
科学之所以能穿透屏障,是因为它提供了关于人类生成之前,至少是人成为社会中的人之前的自然界的知识体系,因而对于各民族、对于四大知识体系基本上具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影响。
技术之所以能穿透屏障,是因为它背后的科学,并且以“黑箱”(擎励“科技黑箱”)[iii]的形式存在和起作用。技术产品的标准化特别是效用则更具穿透力,在文化的四个层面中物质层面最容易改变,由此也反过来说明这一点。
至于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所包含的理念与价值观的穿透力是因为它们符合人——不论其处于什么文化之中——的本性中最基本的底线:个人本位和对个人合法权益的追求;市场经济及其规则则是对满足这一基本底线最适当的制度安排。
同期的文学艺术大师,从薄伽丘到歌德、巴尔扎克,从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到莫扎特、贝多芬,他们的作品之所以有穿透力首先在于揭示了人类的本性或者说具有“典型”性,因而不同于后现代的个性;其次,这些作品都具有基本的形式,即使浪漫主义的作品也是如此,因而既不同于古代没有共同标准的作品,也不同于后现代对形式的背叛或走向极端的形式主义。
“这些伟人及其伟业不仅是永恒的,而且就他们所达到的高度和影响而言也是难以逾越的。从根本上说,这是因为他们处于有序或一元阶段,他们是珠穆朗玛峰;而现代趋于混沌或多元的艺术则是无数的不断生成中的山丘。”(擎励)[iv]
由此还可以从知识的角度理解高雅艺术。高雅艺术,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包含高雅艺术在内的精英文化,是作者们以生活为原料,经过自己的咀嚼而去除根源,提炼出人类最深邃同时也是最普遍的本性(类似于古希腊自然哲学中的本原和始基),然后将此贡献出来,作为大众的精神食粮和效仿的典范。
所有这些穿透力的共同特征,一句话,就在于新的知识体系不嵌入,因而可以为所有的民族和所有的个人所共享和接受。这就是“知识的力量”,确切地说,是普适性知识的力量。知识的力量源于非嵌入。
2.
吉登斯在他的现代性理论中提出“脱出Desemdeding”概念,指从相互作用的地域性关系和特定的社会角色关系,以及从对时间和空间的无限跨越而被重建的关系之中提取出来的社会关系。
脱出有两种类型:象征符号如货币;专家系统,指的是技能和职业性的专家评判体系。“脱出”提供现代社会的生活和组织产生的背景以及对其人民和全世界的影响。
脱出的程度或与时空关联的程度和模式决定了一个社会现代化的程度和样式。
卢卡奇结合韦伯的合理化理论对物化进行了扩展性分析。他指出,商品之成为普遍的支配社会的东西,是同对象化的人类劳动的抽象分不开的,正是人类劳动的抽象才撇开了具体劳动的差别,撇开了产品使用价值的殊异,使抽象劳动成为衡量一切产品的尺度,也才使产品作为可普遍交换的商品成为了可能。
抽象劳动(同时作为分工的劳动)的出现,是对劳动合理化的结果,是现代资本主义对之进行分解,计算的产物:一方面,劳动过程被分解为一些抽象合理的局部操作,另一方面,在对劳动的这种合理化中,一般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作为可把握的,平均的劳动时间,作为随机械化,合理化的加强而形成的按客观计算的劳动份额被提出来,而它的提出使劳动成为了可精确测量的,抽象的,相同的可比较的劳动。进而,合理机械化和可计算性的原则就成为遍及整个社会生活的全部表现形式的东西,成为塑造现代社会的核心齿轮,一步步把物化现象铺开。
由普适性知识的这一特征可以得到两点推论。
首先,可以从一个方面说明为什么这一新的知识体系萌芽于基督教文明而不是其他文明。基督教文明的源泉是希腊文明,希腊文明的一大特点是其哲学对本原的探究,揭示变化者背后的不变者,现象背后的本质、存在。这种努力旨在去除各异的和变化的背景,以揭示可以说明所有现象的本原、始基和第一因。
正是这一与其他文明不同的认识特点,延续到文艺复兴运动之后演变为对必然性和规律的探求,导致近代科学革命,延续到启蒙运动,导致对“自然状态”下人的本性的追溯和经济人假设。
其次,可以说明学科间的某种关系如“某某主义”之类。经典物理学研究为各种物质所共有的基本物理运动(机械运动、热运动和电磁运动),因不嵌入而渗透到化学、地质学和生物学等其他学科,即所谓“大物理学主义”;科学因其不嵌入而渗透到人文社会科学之中,被称为“唯科学主义”;经济学研究人类最基本、最普遍的行为,因不嵌入而渗透到其他人文社会科学,被称为“经济学帝国主义”;数学则是最抽象的学科,撇开了对象的所有特殊性,因而被称为“科学的王冠”,渗透到一切学科之中。
普适性知识因其非嵌入而成为人类一切知识体系共同的“底”。科学让人类建立在对自然深刻理解的基础之上,技术让人类基于自然而又超越自然,启蒙运动揭示人的“自然状态”,生产和经济活动是人类一切活动的基础,经济人假设设定了人类惟有经济活动时的行为,等等,这就是人类知识体系的底线。这种普适性知识是理性的、普遍的、刚性的、抽象的,以及非人的(至多是经济人)。
普适性知识所向无敌,在全面取代地方性知识的同时也使往日的意会知识和想象贬值。天体和生命不再是神圣的或有任何独特之处,万物不再用它那诗意的感性光辉向人的全身心发出微笑(马克思)。马基雅弗里冷酷地描写悲惨的谋杀,纯客观的绘画如同僵化的睡美人。霍布斯指责诗歌“不是使用语言的严肃方式”,洛克则要求父母“必须尽最大努力…压制”儿童的诗人气质并“使之窒息”。画家应“首先精通几何学”,而芭蕾舞则被定义为“几个人在一起跳舞的几何图案组合”。
至此,人类知识之树终于在条条根须之上生长出了主干。游离于该知识体系之外的属于各个民族的知识体系——地方性知识和意会知识以及想象组成,如果不想被抛弃,就必须在普适性知识体系的基础上进行改造和重建。传统文化只有在此基础上才能获得新的生命。
现代化,由知识的历程这一特殊视角来理解,就是去除一切历史的和背景的因素,去除由这些因素而粘着在知识上的习俗、价值和意义,以揭示不受时空影响的具有最大普遍性的知识,以普适性知识荡涤传统的地方性知识。
3.
由此可想起贝尔的“意识形态终结论”和福山的“历史终结论”。站在知识的历程这一视角,所谓“终结”,不过是普适性知识基本上扩散、渗透到了全世界,逐步成为各国和各民族共同的底线或基础。
“终结”,贝尔与福山看来是过于乐观了。
其一,他们低估了终结过程的曲折、艰巨甚至倒退。在普适性知识传播扩散的过程中,涉及利益与权力的变迁,涉及心理上的“断奶”。其二,他们所理解的所谓“终结”,只是一张“二维”的白纸,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任何国家与民族的现代化,都不可能彻底排除初始条件与边界条件,不能切断历史,抛弃特殊性。其三,所谓“终结”,只是马克思“两条道路”的转折点,转折之后还有“第二条道路”。
然而,“终结论”不可取,并不意味普适性知识存疑。作为知识之树的主干,普适性知识支撑知识之树,化解根须的“不可通约”,为枝叶的兼容设置“最大公约数”;最重要的是,为人性的提升提供坚实的基础。就此而言,普适性知识传播到全世界,成为众多特殊性中的共性,这一过程不会终结。
三、由树干到枝叶(后现代)
然而“底线”不是限定,更不是终点,底线只是起跑线,人类还要由自然状态上升到社会状态,科学、技术、生产和经济最终要接受价值观的引导。在普适性知识的基础上还要发展出新的地方性知识、意会知识和想象。
1.树干的变化
一方面,普适性知识正在进一步扩展并提升其水平。
科学、经济学和启蒙运动的观念进一步渗透到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以及渗透到广大第三世界,与此同时, 包括科学在内的人类的知识正在走向新的综合,如出现了综合的知识即三论和新三论。随着高技术特别是信息技术和生物技术的发展,随着种种危机的加深,生态学的发展,以及随着人工智能的横空出世,论述全人类的知识正在拥有越来越多的话语权。关于全球化的热烈讨论也表明知识由个人和国家层面上升到人类层面。
另一方面,普适性知识在向其他领域渗透的过程中,逐步与新的语境、新的生存背景结合起来,创造出新的地方性知识。例如物理学与其他科学的结合,经济学与其他人文社会科学的结合。新的语境和生存背景主要不再是自然,也不是与自然相分离和对立的社会,而是自然与社会的融合;不再是传统和历史,也不是没有时间感的现在,而是目的和未来,同时又是对传统和历史的频频眷顾。更重要的是,不再是部落或民族的语境和生存背景,而是个人和变动不居的由兴趣和爱好所形成的人群的语境和生存背景(微信群),同时又是对人类命运的共同关注。
普适性知识的发展也逐步走向其自身的反面,如科学中提出了非线性、对称性破缺、不可逆、测不准等一系列否定性概念,以及随机涨落、分岔、突变、混沌、模糊等新概念,从而为各种“初始条件”和语境的介入敞开大门。
在现代化中形成的普适性知识,随着向生活、个性和平民的开放,其戒律和刚性正在软化,边界正在消融。科学渡过了内部高度一致乃至铁板一块的阶段,进入了相对宽松,同时也更为活跃的时代。这一趋势表明科学一元论或中心论的消解,科学作为一个要素正在融入系统之中。
科学、艺术和经济学如同一团不断膨胀的星云,其内部变得越来越松散,其边界变得越来越模糊。新的地方性知识具有生命化、个性化、地方化、柔性化和世俗化等特点,不象普适性知识这么明确和清晰,而是具有无穷的包容性。知识趋于多样化。与生物的进化一样,多样化保证知识的完善与发展。全球化不反对共性基础上的个性和多样,促使最大限度的个性化和多样化。
2. 意会知识正在以新的方式获得新的生命力
首先,由于高度普遍化、形式化的普适性知识不仅能为每个人所掌握,而且可以为机器所共享,这就为发展属于人类、群体和个人自己的主观的意会知识提供了可能。计算机、网络,以及虚拟现实技术都将推动人类思维的进化。
其次,在知识爆炸的今天,要求发展主观的意会知识,以对编码知识进行选择。
复次,面对越来越复杂多变并充满偶然性的对象,必须发展顿悟或直觉能力。英国著名诗人济慈在19世纪写道,在怀疑和不确定中生活的能力,是创造力的基础。这种意会知识属于人类,不可能为机器共享,属于特定群体,不可能为其他群体共享,属于个人,不可能为他人共享。个人、群体(企业文化、微信群文化)和人类未来的发展最终将依赖于这种主观的意会知识。
隐喻是一种独特的领悟方法。找到一种与大脑中的想象类似的东西做参照物,可以使抽象难懂的景象更为直观。那些不同背景、不同经历的个体,可以通过想象和象征直观地理解事物,而不需进行分析和归纳。隐喻可以把两种差别较大的经验领域融合成一个单一的形象或符号。
地方性知识、主观的意会知识,以及“虚拟知识”,都具有形形色色及不同程度的个性。主观的意会知识和想象则以不断进化的编码知识为基础。知识之树在其主干上长出了支干,支干上又长出了更小的枝,然后再长出叶片…。叶片重重叠叠,分不清彼此间的界限;枝叶正在伸向空中,融化在空中…。
这就是21世纪知识的力量。知识的力量源于全人类,同时又源于每个个人,以及源于活泼泼的生活。正因为此,所以历史没有终点。
知识之树,其源根须深扎于独特的自然背景之中,追溯到遥远的历史体验之中,萌芽于混沌之中。其挺拔的主干取代了杂乱无序的根须,主干上枝繁叶茂,互相纠缠着伸向独特的语境,伸向无限的时空,伸向未来的混沌。
必须指出,“知识之树”是对“世界3”知识演化历程的抽象。在现实世界,知识之“树”千姿百态,生命周期或长或短,或迟或早;生命形态或高大挺拔,或倾斜、扭曲,匍匐在地。各异之“树”互相之间的对垒、绞杀,比比皆是,演绎一幕幕惊心动魄的丛林绞杀战。笔者随后将重点探讨知识之树的结构和知识丛林两个话题。
行文至此,想起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三个阶段:杂多-无差别的一,有差别的一。大致正对应于知识之树的根须、主干和枝叶。
丛林绞杀战正酣之际,未来的王者,人工智能的身影隐约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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