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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乃基
所谓“当前席卷中国社会的争论”,笔者暂不确切描述其内涵与外延,相信都清楚其所指,乃至都或多或少参与其间。
近代以降,除了战争年代,中国社会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左右分野,范围上如此之大,程度上对立如此之深。
1949年后在大鸣大放中曾有对立,但双方的人数、影响和具有的“势”完全不成比例,一方在权力的淫威下迅速溃败。文革期间有对立,更像是一团乱麻,所谓“乱了敌人”。1978年后有过对立,表现为“歌德”还是“缺德”,反精神污染,反资产阶级自由化。遗憾的是,在事态的演进中,争论的双方失去了彼此妥协的时机。1989年后,左右之间的钟摆明显左摆。南方讲话之后,双方不再纠缠意识形态争论,埋头于各自的致富之路。
然而,由于争论只是被搁置,并没有从深层得到阐明而走向一致,从而为在条件适宜时的再次发作埋下了伏笔。
时钟已指向21世纪10’年代,时代的变化为双方的争论和对峙加入了新的内容和影响因素。新的内容是加上了限定词“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最大的影响因素是全球化。
关于眼下争论的实质,大多认为是往日中西文化之争的延续,实际上大多与此无关。
有人把这样的争论归结为“毛邓之争”,在某种程度上看是有道理的。由此着手,或许有助于揭示眼下争论的真相。此处把范围缩小一些,不论毛邓二人之是非功过,仅分析二者的差异。
一、
毛自己认为一生所做的两件事,把蒋赶下海,以及发动“文化大革命”。
这两件事可以这样理解,其一,把蒋赶下海,旨在建立政权,由计划经济、合作化和公私合营取消市场经济和资本;其二,发起一次次运动,狠抓阶级斗争,以铲除来自社会与个人对新政权哪怕最细微的挑战。文革只是其中的一次,是对先前的运动都不满意而发起的最大规模,也是毛在世时的最后一次运动,其核心是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
毛自己说的“两件事”,貌似风马牛不相及;实际上彼此结合,环环相扣;前者是经济基础,后者是上层建筑。两件事同步施行,缺一不可。
计划经济在实践上已经失败,在理论上不可行的论证也已经足够充分。此处要强调的是,计划经济的要害不止于经济,还有更深的层面:计划人生,以及计划人心。
计划经济,国民经济所有部门的功能都在计划之中,所计划的不仅是现在炙手可热的“供给侧”,而且是“需求侧”。在需求侧,不仅是凭票供应,而且国民的所有需求,衣食住行饮食男女,以及人生道路也都在计划之中。
计划经济,必然,以及必须同时计划人生。人从生出来的第一天起就沐浴在组织的温暖之中,“光辉”照我心,组织上安排好了个人的一生,个人只是螺丝钉,可以由组织拧到这里或那里,统一规格,标准化,可替代。由此可见,计划经济所“计划”的何止是经济,而且是整个人生!正因为此,大学生和青年人的“自我设计”才会引起“组织上”的不满。
计划人生,必须进而“计划”人心,由此方能顺畅地计划人生,这就是毛发动一次次运动的原因,其极端是“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
其实道理很简单,要是让人人各行其是,安排自己的人生,心不往一处想,力不往一处使,又如何“计划”经济?
然而在计划经济的岁月,在组织的“温暖”之中,个人也就失去了自主行为的能力。没有怀疑,也不可怀疑,一切都是这么确定。那么创造力的基础呢?还有没有生命的力?不禁想起那只在温水中的青蛙。由于人的本性之使然,计划越是强大,被压抑在“灵魂深处”的人心往往就越是猥琐变态。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兹有一句名言:在怀疑和不确定中生活的能力,是创造力的基础。无独有偶,鲁迅也有类似的一番话:危险?危险令人紧张,紧张令人觉察到自己生命的力。在危险中漫游,是很好的。在对人生与人心的计划中,个体也就失去了创造力,进而失去自己生命的力。
计划人生的另一个特点是,极少数最高决策层“计划”,全国99.99%以上的人实质上“被计划”,亿万人的心向着红太阳,芸芸众生的人格收敛到奇里斯玛。虽然人与人依然有差别,但差别不大,尤其是经济收入。显然今日之贫富差距已经“当惊世界殊”,然而解决的药方不是回到计划经济年代。
有些人留恋往日,其一是留恋这种乌托邦式的平均主义,其二,恐怕在相当程度上是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力而留恋往日计划的“温暖”。
并不否定,即使在那样高度一致铁板一块的岁月,在个人的欲求与计划高度一致的领域,譬如两弹一星,可以有创新;即使在其他领域,也还有划破夜空的流星。然而从整体上看,在一次次的运动中,计划人心的结果必然是,削弱甚至根除创造力,削弱乃至根除生命的力。那“划破夜空的流星”,多半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计划经济是经济,计划人生是政治,计划人心则是文化,三位一体,也就是通常说的经济、政治与文化相互耦合。由于计划经济从根本上违背经济规律,计划人生与计划人心则违背社会规律,违背人性,因而这样的“耦合”一直处于混乱之中,不得不一次次搞“群众运动”,“7、8年再来一次”。在这样无休止的折腾中,实际上计划经济名存实亡,人生之路上山下乡,千万颗红心向着太阳。
此外,计划经济年代的一大特点是自我封闭,与世隔绝,这可以理解。因为一旦打开国门,资本、商品、人员和思想就会蜂拥而至,经济、人生与人心的“计划”就将受到严重冲击,甚至化为泡影。
二、
在某种意义上,改革开放可以说就是在反其道而用之,唤回市场经济和资本,以及在一定程度上放松对人生与人性的“计划”,尽管这两点未必是发起者的初衷。
或许令人难以置信,改革开放的第一阶段实际上是回归文革前17年对经济的“计划”,排除毛浪漫主义和乌托邦的干扰,其标志是《乔厂长上任记》;其时,在意识形态上关于市场经济还有颇多争论。
与此同时,伤痕文学的泪水,痞子文学的解构,引进西方学术著作,类似于数百年前文艺复兴运动第一阶段的“大翻译运动”,构成了中国现代史上辉煌的一页,被称为“激情燃烧的岁月”,其核心是启蒙,“人的解放”,破除对人生与人心的“计划”,也是为市场经济的到来做好准备。
刚走出文革的国人,痛定思痛,基于历史事实的教训和说理,步步推进。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思想解放运动在89年戛然而止。此时遥想当年,如同隔世。
第二阶段转向市场经济,资本重出江湖。如果说第一阶段的开放主要是引进思想,那么第二阶段主要是引进资本。然而在这一条由邓开拓的道路上存在以及发生了一系列问题。
其一,先看市场。1992年转向市场经济,并非社会内在和自发的过程,可以说几乎就是一个人的一声令下,各方面的条件并不充分。西欧在走向市场经济前经历了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历经3、4个世纪;中国虽非必然要经历这些阶段,实际上仅继承了工业的成果,并且中断了启蒙,关键是并没有确立基于个人本位的市场经济的规则,而限定词“社会主义”则为权力的话语权和权力对市场的干预留下了广阔的空间。从08年的救市到2015年的股灾,太多的事例显示权力的僭越与错位。
再看资本。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不仅是如皮凯蒂所揭示的资本获得了更多利益,而且在权力的怂恿进而调动之下,整个社会过度资本化,一切都折合成资本,标价出售。重灾区是教育、医疗和房地产等直接关系到民生的领域,“新三座大山”。由于内需乏力,经济增长过多依赖投资拉动,这就给资本套利以更多机会与空间。
不仅是钱的多少,而且关系到个人的价值判断。国家层面的GDP主义,在社会和个人就是金钱至上,高校甚至以校友的身家几何为荣和排位,社会风气堕落。社会发展不能没有资本,不能任由资本。
权力方没有做好准备如何与资本相处。转向市场经济后,“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中有相当比例靠权钱交易,靠双轨制之间的穿梭往来。由权钱交易、权钱勾结到权钱合一,利益集团已经形成并固化。民生则边缘化。权钱合一换一种说法,就是国家资本主义。
社会中的普罗大众,在那些本来受计划经济年代教育影响较深者,那些因思想解放戛然而止而不知所措处于懵懂状态时,一些有权力者和先知先觉者率先开始设计自己的人生。在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中,既有靠勤劳、创新和敢冒风险者,也有以权谋私和假冒伪劣致富。后两种人在没有规则的市场中游刃有余。各色人等所处的不确定性和风险,以及投入产出比不一样,贫富悬殊,社会不公逐步积累、蔓延、加深和固化。
其二,计划经济需要同时计划人生,计划人心;在转向市场经济之时,需要破解的也不仅是经济层面,而且要破解多年来对人生和人心的“计划”。社会在自由、民主、平等、公正、法治和契约关系之上的自组织,依法治国,负面清单,法无禁止皆可行;从而恢复社会生活所固有的不确定性,以提供个人创造力的土壤,以及培育和倡导个人的生命的力。
在开放的道路上,1992年后以招商引资取代80年代引进学术思想,然而在引进资本、项目和先进技术的同时,必然同时引进经济学理论和先进的管理思想,其中包含有科学精神、科学理性、技术理性,在由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科技到文化由下而上的推进中,在“杜拉拉”升职的阶梯上,不可避免会遇到普适价值。
同时,市场经济生来与个人本位捆绑在一起。利益,最终追溯到个人。当然现代依然还有家庭企业,家族集团,但必须在血缘之上设置契约的牢笼。君不见,有多少家庭因利益而各奔东西,家族集团最终诉诸公堂。至于集体利益、公众利益,公共草地,如果没有相应的契约安排,必然被有权有势者窃取。
然而实际情况是,权力机构在相当程度上依然保留了对人生与人性的计划与控制,近年来尤甚。一方面,“不得”、“不可”,乃至“绝不”的清单越来越大,越来越声色俱厉。经济领域的相对自由,与政治和文化领域的严格管控不协调。由上而下管控,再加上设置防火墙,收紧甚至切断国际上的横向交流,画地为牢自我封闭,由此限定随机涨落的范围,直接影响科技与经济领域的创新和创业。
另一方面是强有力的目标导向。国家拥有几乎所有的资源,可以经由从资金、项目、职称、课题指南,政策及其无所不能的“解释权”等,由上而下精准给予,既不利于随机涨落,同时也为寻租大开方便之门。
市场的一大特点是自组织,科技发展在相当程度上是发散的。然而上述这两方面的共同影响是,社会在相当程度上失去随机涨落和自组织能力,国家实际上也就失去由上而下的选择余地。
对于这样的现状,有些人不是走守法维权之路,以此推进改革,而是或以“屌丝”自居,或想方设法跻身于权力体系,“死也要死在体制内”,或投身于资本,“宁可在宝马车上哭”,甚至寄希望于回到毛时代,把当前问题的根源都算在坚持改革者的身上,把怨气都发泄到改革者头上。这样的心态不仅无济于事,而且造成社会和人心的分裂。
由上分析可知,毛与邓只是在市场和资本这一条线索上分道扬镳,而在权力对人生和人性的控制上并没有根本的差异。正是“一脉相承”的一侧与“分道扬镳”的一侧,这两侧之间发生了上述种种不正常与不耦合的状况,既要扛毛的旗,又要走市场的路,这才是当下现状的根源。
根源的核心是,计划经济年代的权力,在相当程度上未经改造而延伸至今。行文至此,当可以理解“两个不能互相否定”的内涵。
其实,毛邓的区别或许更多的是在性格与气质上。毛是诗人,浪漫主义,浮想联翩,随时任性打破计划;是革命家,理想主义,以乌托邦改造现实,运动群众,乃至以群众运动制约、打倒官僚,打破自己构建的平台。
邓是实干家,实用主义,“猫论”,不是打破计划,而是没有计划,摸着石头过河;现实主义,重要的是小康,翻两番,相信官僚,平台必须坚守,这就是“四个坚持”。
三、
与80年代的争论相比较,当下的争论还有以下不同点。
其一,利益因素。80年代的争论主要在意识形态层面,集中在中西之争,争论的双方较少利益上的纠纷,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尚未从整体上分化出来。当下的争论在涉及意识形态的同时,一个重大变化是,争论的双方在财富的拥有上有了较为明显的分野。
毛时代的公平与平等,根本原因是吞噬了资本和消灭了市场;既然邓转向市场,重新引入资本,以及“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乌托邦的公平与平等自然被打破,贫富差别显现,其中兼有不合理与在目前阶段合理的部分。
一份研究报告显示,虽然存在例外,在财富多寡与立场左右之间存在某种高度相关性。一旦关系到利益,意识形态上的立场就会坚定几分,不理会事实,听不进逻辑。
利益相关的争论,仅在观念层面争论,不仅无济于事,而且会加深矛盾与对立,一旦在利益层面得到缓解甚至化解,在观念上的说理可以事半功倍,对立往往迎刃而解。
其二,非理性。既然当下的分歧主要不是在意识形态层面,因而理性在争论中的作用下降,情感等非理性因素上升。理性在相当程度上甚至被情感所淹没。
争论中的非理性在当前具有普遍性,涉及到所谓“后事实”世界与“后真相(post truth)时代”。在价值判断的主导下,传播者选择性传播,受众选择性接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事实以价值观站队。即使某种事实真的占了上风,那也一定是对手精心制造阴谋的结果。
“阴谋论”的标签具有奇特的效果。只要不达目的,不合我心,就是阴谋。一旦归结为“阴谋”,对方的任何论据都被打包到“阴谋”的口袋里而无须辩驳,己方也可以在阴谋论的迷魂药中安然入睡。
在世界各国中,或许中国人最多愁善感,君不见,外交部发言人的常用语就是,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一个人的理性与情感之和或许处于某种守恒状态,感情丰富,往往理性退避三舍,反之亦然。情感的对立致使理性的对话收效甚微。
其三,准宗教情怀。一个明显的迹象是,对立双方在情感上再进一步集中到毛的身上,或憎或爱,爱憎分明。这是有人把当下的争论归结为“毛邓之争”的另一个理由。争论的一方在崇敬、感恩、怀念、敬仰等心情下已经上升到某种宗教情怀,容不得对所信仰之人之事有半点质疑,质疑,就是不敬,就是大逆不道。而另一方本来握有事实和逻辑的优势,不幸的是或多或少也被卷入于情感之中。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双方都或多或少陷入这样一种状况,互相指责甚至谩骂,以期在感情上伤害对方,图一时之快,不利于解决纷争。
记得李泽厚曾在80年代说过这样一句话,无论是否愿意,毛的巨大身影,将影响中国100年。短了。看看秦始皇吧,两千年过去了,依然阴魂不散。
此外,争论的环境不同。上世纪80年代的争论,当时中国弱小,发达国家对中国相对宽容,或者说还没把中国当回事。今非昔比,而今中国已强大如斯,前有阻击,后有追兵。特朗普当选貌似倒退,也是以退为进,退一步进两步。面对陷入无谓争论的国人,留下的窗口期有限,时不待我。
吊诡的是,在这样紧迫的时局下,不时还有节外生枝,不是找出问题的症结,以化解对立,一致向前,反而火上加油,煽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把本已偏离正途的争论,进一步推向极端。
四、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争论的双方实际上找错了争论的对象,或者说,争论的双方,其实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设想一下双方竭尽全力驳倒对方的场景。
先看站在毛的一方。要是这一方驳倒了另一方,然后一起手挽手,高歌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取消市场和资本,一切凭票供应,人人平等。想想是否愿意,实际上是否可能?答案自明。
既然如此,可见,问题并非是由另一方所造成,把矛头对准另一方有何意义?问题在于,权力没有厘清其与资本的关系,没有在社会与资本二者之间摆准自己的位置,权钱勾结,甚至权钱合一,形成利益集团,且意在代代相传。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再看站在邓的一方的情景。可以肯定的是,这一方无论如何也驳不倒对方。前文已经说明,利益的问题,由利益的途径解决,正如那句话: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情感因素期待在历史的长河中淡化。对于一个失恋者,时间是最好的医生,虽然或许要等待千年。至于宗教情怀,更不属于说理的范畴。何况背后还有各种因素不时的挑逗,煽风点火。
社会发展,人的解放,无关中西,历史潮流不可阻挡。人类社会的发展又怎么可能离得开市场和资本?国可以一天或更长时间无君,却不可一天无市。世界各国,无论中西,概莫能外,在全球化的今日更是如此。无论从理论还是现实上,回到毛时代已绝无可能。
然而,继续沿着邓的路径,也难以继续前行。
摆在国人面前的唯一道路是——厘清权力、资本与社会三者的关系。
资本与社会共同把权力关进牢笼,让市场经济发挥决定性作用,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和社会的自组织;
资本也要关进牢笼,把资本关进牢笼的是权力与社会;
社会自律坚守底线,自信自强维权,这是把权力与资本关进牢笼的基础,更是是一切发展的源泉和最终目的。
在利益介入,情感主导,乃至宗教情怀的渗入中,在狭隘爱国主义的鼓动下,与其争论,不如启蒙。
历史的车轮必然沿着经济、社会和人类发展的规律碾压一切绊脚石。历史终将澄明毛与邓的是非功过,浊水终将澄清,但不是现在。若干年后回过头来看,已经走出目前的僵局,发展的成果将说明一切,争斗已经化解。
最终,决定中国命运的不是权力,也不是资本,而是包括争论双方在内的所有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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