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的罗一笑事件，意外引出了另一个爆点文章：

院士都这么说，赶快转发朋友圈！大家快别装修了，尤其别豪华装修！

大家吓尿之前，咱们“慢思考”一下。

这里面疑点很多。

第一，钟南山院士有没有说过这句话，要先打个问号。网上文章最喜欢把自己想说的话套在名人头上，鸡汤都是“孔子说过”，打油诗都是“李白说过”，伪科学都是“院士说过”。除非我见到视频，要不然我持怀疑态度。躺枪的院士每天都有。

第二，即使这句话是钟院士说的，这数据也不一定靠谱。他是呼吸道疾病专家，并不研究儿童白血病，所以他并没有第一手资料，只能是引用别人的研究。但可惜，文章里没有原始数据来源，只是很笼统地说“调查发现”。

这就不靠谱了，我也可以写“孔子曰，装修不会导致儿童癌症”。

科学不是艺术创作，能随意发挥。任何没有引用文献的科学结论，都是耍流氓。

我试着查了一下，没发现研究文献提到“90%白血病患儿家中曾进行过豪华装修”。事实上，这是一个网上很早就有的梗，菠萝至少就找到了2004年版本的。

只不过，过了10多年，“装修”成了“豪华装修”，老新闻成了新发现。

这种随便“与时俱进”的文章，扯蛋概率极高，因为科学研究的结论不可能随时更改。咱们生活水平提高了，所以“装修”就成了“豪华装修”？

事实上，看到“豪华”这个词，就知道是伪科学，因为科学上无法定义“豪华”。1万？5万？100万？而且我用最好的材料做“豪华装修”，难道会比用劣质材料“便宜装修”更危险？

这句话有很大概率是以讹传讹。我甚至怀疑一开始，是不是某新郎不想花钱装修房子，而编出来给丈母娘看的。

（二）

退一万步，假设菠萝所有怀疑都是错的，确实有研究发现“90%儿童白血病患者家里半年内都装修过”，那它就能说明装修引起了儿童白血病么？

完全不能。

举两个例子，90%儿童白血病患者家里都吃过猪肉。

吃猪肉引起了白血病么？

90%儿童白血病患者家里都看过新闻联播。

看新闻联播引起了白血病么？

显然，说吃猪肉和看新闻引起白血病是很荒谬的。但如何科学地证明这俩和白血病无关？

最简单的办法，是找到数据，说明健康儿童家里，也都是90%吃猪肉，90%看新闻联播。如果两个人群一样，那就显然反驳了两者的联系。

同样的道理，“90%儿童白血病患者家里都装修过”，完全不能说明装修和白血病有任何关系。这里面缺了一个最主要的数据：“健康的小朋友家里，有多少装修过？”如果健康小朋友也是90%家里装修过，那就不能说装修会导致白血病。

绝对数字不重要，比较才重要。

90%儿童白血病患者家里装修过，直觉比例高得很不正常，但仔细想想或许也不奇怪。

儿童白血病患者首先是儿童，儿童往往来自新婚夫妇，新婚搬新房很正常，新房装修也很正常。所以，所有儿童，不管有没有生病，家里都90%装修过，也不是天方夜谭。

（三）

再退一万步，如果健康小朋友家40%装修，白血病儿童家90%装修，能证明装修引起白血病么？

依然不能！（慢思考有时确实会让人抓狂）

为什么？

因为这只是相关性。相关的东西，不一定有因果联系。

再举个例子，2013年清华新生中，父母说普通话的比例显著高于全国平均值。所以，家里说普通话能让小孩更容易上清华么？

并不会。

清华学生之所以说普通话的多，是因为里面高达10%都是北京人！能帮助小孩上清华的，不是普通话，而是北京户口！

虽然说普通话的比例和上清华有相关性，但毫无因果联系，背后真正的原因是招生的地域不平衡。

类似的，即使白血病儿童家里装修比例高，也只是表面的相关性，背后完全可能另有完全想不到的原因。

（四）

我相信读到这里，一定会有人说：“菠萝，能不能别这么多废话，直接告诉我，装修到底会不会导致白血病？”

首先，有充分证据表明，室内污染，包括来自装修材料的甲醛污染，天然石料的辐射污染，都是明确致癌因素。去年哈佛大学有一篇报道，说家里长期使用杀虫剂，可能会显著增加儿童白血病和淋巴瘤的概率。

但这些研究都只是定性，到底有多少儿童白血病由室内污染引起，目前无法定量，还有待研究。

既然有风险，如果装修，有几点就必须注意，比如不要贪便宜，一定用严格检验过的装修材料；装修开始后保持长期通风，防止污染物聚集；入住前，请专业团队做甲醛，放射性等污染物检测；等等。

当然，我觉得也没必要因噎废食，只要知道哪些地方要注意，想要小孩的夫妇肯定可以装修，一个漂亮的家还是很重要的。不然老婆或者丈母娘不开心，后果也很严重。

（五）

中国儿童癌症患者数量确实在显著上升，值得警惕。无论政府，学者，还是媒体，提醒大家注意装修中的污染，注意儿童癌症风险，本身是很好的事情。

我不反对适当“标题党”，吸引大家的注意。但无论出发点是什么，科普必须坚持数据准确，如果靠使用杜撰的数据来“恐吓教育”，或许短期内会成为爆点，但也埋下了定时炸弹。一旦被发现有误，而被媒体炒作，就会丧失公信力，导致信任危机。

为什么中国转基因科普成了死结？我认为根本问题不是大众不懂科学，而是大众不相信科学家和政府。因此无论怎么科普，都被认为是阴谋。

缺了大众信任，科普就成了自娱自乐的行为艺术。

参考文献：

1：http://news.sina.com.cn/c/nd/2016-12-15/doc-ifxytqav9295105.shtml

2：http://www.hangzhou.com.cn/20040101/ca553745.htm

3：http://www.gaokao.com/e/20131010/525668c99a4bf.shtml

4：Residential Exposure to Pesticide During Childhood and Childhood Cancers: A Meta-Analysis. Pediatrics. 2015 Oct;136(4):719-29.

5: Residential exposure to pesticides and childhood leukaemia: a systematic review and meta-analysis. Environ Int. 2011 Jan;37(1):280-91.

6: https://www.cancer.gov/about-cancer/causes-prevention/risk

作者：菠萝，本名李治中，美国杜克大学癌症生物学博士，癌症科普作家。著有《癌症.真相：医生也在读》，荣获“2015中国好书”，第十一届文津图书奖。联系作者：checkpoint_1@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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