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表在《科学派美学丛刊》第二期上的文章《考验美学家的十个浅问题和十个深问题》引起了不少网友的兴趣。有人尝试解答了， 我觉得不理想。也有人解答不出就发牢骚，或者因为对美学的科学研究方法不满发牢骚， 说问题提得不好。主要理由是：这些问题主要围绕美感（优美感），而美学研究的是各种艺术感受esthetic feelings[1]。我的回答是：美感是各种艺术感受中最主要的一种。解决了美感问题， 解决其他问题就容易了。避开具体的美感丑感而去研究抽象的esthetic feeling就像避开大米、小麦…而去研究粮食， 避开木柴、煤炭…而去研究燃料。从具体问题谈起， 避开抽象空谈，这也是科学派美学主张的。

 

下面是我对这20个问题的回答。

 

一．十个浅问题（关于美和美感的语言交流规则的）

 

1．下面例子，哪些引起美感，那些引起喜悦感，你发现两者的主要区别了吗？它们在语言逻辑上有什么不同？

 

寒夜篝火，沙漠绿洲，可望而不可及的意中人，流浪汉眼中别人的家园，囚犯面对的窗外原野， 上甘岭战士遥想的“一条大河波浪宽”，可怜的小妹妹 。。。。

 

可以取暖了，终于有水喝了，终于把她骗到手了，买彩票中大奖了，有钱买漂亮的房子了，就要出狱了，征服洪水，凯旋归来。。。。

 

答：上面一段描述的对象引起美感， 下面一段描述的对象引起的是喜悦感――也就是康德说的善或功利引起的愉快。美感对象可以用一个词和带修饰的词描述， 喜悦感对象必须用一个句子或省略主语的句子描述。

 

2．什么样的快感是美感？味觉快感和肌肤快感是美感吗？非实物接触快感就是美感吗？成功的喜悦――打败敌人，征服对手，彩票中奖……时的快感――是美感吗？类似的，什么样的不快感是丑感？

 

答：视听快感是美感，其他快感可能增强视听快感（比如水果或菜肴好吃的快感）， 但是它们本身不是美感。味觉快感和肌肤快感…等有实物接触的快感都不是美感。非实物接触的快感，比如悲壮，荣耀等感受，也不是美感， 但是有些可以说是艺术感或aesthetic feeling。成功的喜悦是理性认识到目的实现而引起的快感――即功利感，可以说是理性快感，而不是美感。

 

视听活动引起的不快感是丑感，它促使人回避对象。

 

3．你明白问话“美是什么”的含义吗？我说，假如你不知道美是什么，你不是在问：什么是什么吗？假如你已经知道美是什么，你的问话是否多余？

 

答：“美是什么？”说具体一点是“‘美’这个词意指什么？” 可能是问“‘美’在日常语言中是怎样定义的？” 或者是说“日常语言中，人们是怎样使用‘美’这个词的？”， 也可能是问：“美的本质是什么？”或“美的和美感的原因是什么？”。前者涉及美的字面定义， 后者涉及美的本质定义。

 

4．你知道“美”的字面含义吗？也就是日常语言是怎样使用“美”这个词的？你接受的或所下的美的本质定义和“美”的日常用法兼容吗？如果不兼容，应该谁服从谁？

 

答： 美的字面定义就是好看或好听。日常语言中， 我们称看了还想看、听了还想听、 甚至想接近的对象是美的。我对美的本质定义是：美是对象促使人喜爱和接近的正反馈信号。我认为美的本质定义应该和美的字面定义兼容。如果不兼容， 本质定义应该服从字面定义。

 

5．对象的美是根据我们的美感定义的，还是我们的美感是根据对象的美定义的？如果美是根据美感定义的，那么美感又是根据什么定义的？我们能钻到别人脑袋里看别人的美感是什么样子吗？如果美感是根据美定义的，你能找到对象中对所有人一致的美的性质吗？（比如：你认为红绿对比的形式美吗？ 可是红头绿腰苍蝇美吗？你认为柔软光滑的形式美吗？可是毛毛虫和蚯蚓美吗？你认为典型美吗？典型的蛇美吗？黄金分割比例美吗？ 如果美，这个比例美的原因何在？）

 

答：美是根据美感定义的， 美感是通过行为――看了还想看，听了还想听， 甚至想接近――来定义的。我们无法知道他人的感觉， 但是能看出他人的行为。说美感是根据美定义的， 那是本末倒置。客观实物不存在对所有观察者一致的美的性质。如果这些性质对人来说是一致的， 那也是因为人类心理大体相似。内容决定形式，因为美感功能有相对稳定性， 所以有些形式似乎本身就美。 但是同样的形式因为反映不好的内容，也可能是丑的。

 

6．美感丑感对人影响如何？这种影响有意义吗？如果语言不通，我们怎么知道别人有美感？

 

答：美感丑感促使人接近和回避对象。其意义是促使人作对生存有益的追求或回避。如果语言不通， 我们可以通过别人接近对象的行为知道别人有美感。

 

7．有人说美感是视听快感，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问：为什么单把视觉快感和听觉快感单独放在一起说它们是美感，它们之间有什么共同性质吗？

 

答：有，视觉快感和听觉快感都有空间性质和方向性质， 它们促使人在空间接近对象。

 

8．美学是感性学吗？吃喝快感，做爱快感不也来自感性活动，也是美学研究对象？如果不是，哪些感受（快与不快感觉）是美学研究对象？

 

答：美学aesthetics应该说是直感学（中山大学翟振明的翻译），它研究美丑， 崇高，悲壮，幽默…等非实物接触感受，或艺术感受， 不包括吃喝等生理感受。

 

9．大家知道丑是美的反面，如果说美是典型，或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那么丑又是什么？

 

答：典型的可以是美的， 也可能是丑的，比如毒蛇。显示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 比如大烟囱，也可能是丑的。虽然美和典型及人的本质力量相关，但是仅仅用典型和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不足以解释美丑。

 

10．动物，特别是带有艳丽羽毛的鸟雀和寻求花朵的昆虫，有没有视觉快感？这样的视觉快感能不能说是美感？理性认识是美感的必要条件吗？

 

答：有些动物也有美感，因为他们有和人类类似的行为――视听嗜好， 因而也有视听快感――美感。理性不是美感的必要条件， 更不是充分条件。

 

二．十个深问题(关于美的本质或美感的原因)

 

1．假如对象有一种美的性质，我们为什么正好长有能反映它从而得到美感的感官（康德式提问）？有人说，只要正确反映，就会得到。我问：不正确反映又会怎么样？老虎和猴子会正确反映人所看到的美吗？如果不同，究竟谁的反映正确？

 

答：如果肯定对象自身有美的性质，从进化的角度看，我们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人正好长有能正确反映美的性质的感官。 从进化的角度看，只要对生存有利， 不正确的反映也可能被保留。老虎和猴子看到的美是不同的，猴子欣赏水果， 而老虎不然。美是相对的， 不存在正确反映。

 

2．地球上本来没有生命，后来才有了生命有了人，人的美感功能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为什么会产生，产生的必要性在哪里？人没有美感功能为什么不行？同样的问题也适合丑感，崇高感。

 

答：人的美感功能是人在空间频繁追求某些对象的时候产生的，其必要性就在于它使人的追求更有动力。如果人没有美感功能，人对符合生存需求的对象， 比如水果，异性，富饶或安全的好环境…的追求就不会那么主动。类似地，没有丑感， 人回避对人体不利的对象，比如垃圾堆，毒毛虫， 病态人体…就不会那么主动。没有崇高感，人就不会那么顽强不屈――这在人和自然或竞争者搏斗时，对生存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3．美和功利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有用就美吗？苏格拉低的大嘴巴有用，粪筐有用，美吗？如果说功用是对欣赏者有用，那么，为什么别人安逸的家园对流浪者来说也是美的，而且可能更美？如果说美和功利无关，为什么大量的事实表明，善在美的后面――比如好吃的食物，安逸的环境通常是美的；对人有害的东西和环境通常也是丑的？

 

答：有用要看对谁有用。 对审美者有用才可能是美的。 苏格拉底的大嘴巴不对审美者有用， 因为谈不上美。对自己有用也不是充分的， 只有在空间人想接近的才可能是美的。比如适合生存的环境， 干净柔软的地毯是美的。由于卫生的原因， 人通常想回避粪筐， 所以粪筐不美。对审美者有用还可以分审美者得到的（满足的）和没有得到的（不满足的）。 从我的需求美学看，追求没有满足对象更加必要， 因而这类对象可能更美。 所以别人安逸的家园对流浪汉来说可能更美。美和功利是有关的，善通常在美的后面。 但是，美反映的不是人们已经得到的， 而恰恰是人所缺少的， 即理想和现实之差。

 

4．为什么生理快感前面通常有美感（比如：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看起来也好看，好吃的水果通常也美，摸起来温柔的棉被看起来也舒服，最强烈的人体美感后面可能有最强烈的做爱快感）？

 

答：所有快感的意义都是促使人把某种感性活动由生存的途径变为目的。比如：性交快感促使人把做爱由生存途径变为目的，味觉快感促使人把食用对人体有营养的食物由途径变为目的。美感的意义是促使人把接近对象由途径变为目的。接近对象往往是追求生理快感的途径，所以生理快感的前面通常有美感。

 

5．美感和理性认识有关吗？如果无关，为什么喜欢就美，为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果有关，为什么美感来自直觉，不经思考就产生？为什么审美时，思考对象有用无用反而会破坏美感（康德和朱光潜都举例讨论过）？

 

答：有关。 理性认识可以增强人的喜爱情绪，喜爱情绪影响美感。之所以喜爱就美是因为， 美感是喜爱情绪的正反馈信号。情人眼里出西施是因为喜爱情绪强化美感。美感来自直觉是因为美感是视听快感――虽然视听快感也受喜爱情绪影响。审美时，考虑对象对自己有用或无用将会导致理性认识快感――喜悦感――和失望之痛苦的产生，它们都不是美感， 并且会破坏美感。

 

6．美感和某种生理或心理满足有关吗？如果满足是美感的原因，那么究竟哪一种满足是美感的原因？如果产生美感本身就是满足，没有其他满足，这等于说美感和满足无关，那么什么是美感的原因？如果直观对象形式是美感的原因，那么为什么一种形式引起美感，而另一些形式不然？

 

答：美感和满足无关。任何生理或心理满足不但不会增强美感， 反而会破坏美感。美感的原因就是不满足或人接近对象的欲望本身。不满足时追求接近的欲望更强烈，所以美感也更强烈。从满足寻找美感的原因正是历来美学家失败的主要原因。形式美都是由于内容的原因。当然， 由于历史的原因， 形式反映内容有时也不一致。 但是总是趋于一致。比如巧克力颜色和牛屎颜色相近，并不美， 但是对于喜欢并见惯巧克力的人来说， 那颜色就好看多了。

 

7．美感的原因（或美）是客观存在的，还是主观决定的，还是相对的――取决于两者？为什么不同的动物感受不同，不同世代的人有不同的审美趣味？导致这些趣味变化的客观因素（类似于李泽厚提出的社会客观性）是什么？

 

答：美感反映人和对象的需求关系， 不是主观的， 也不是客观的， 而是相对的。不同的动物应该有不同的审美趣味。 比如猴子觉得桃子好看好吃， 而老虎不会觉得。这和动物的寻食方式有关。男人觉得女人美，雌鸟觉得雄鸟美，这些都和性追求有关。美的客观性就在于历史上的需求关系的客观性。

 

8．为什么美通常和喜爱，形象，意境，距离，理想…..相关？

 

答：美感是强化喜爱情绪的， 所以美和喜爱相关。美感的意义是促使人再空间接近对象， 所以美需要形象， 意境， 距离。没有距离就没有接近， 所以空间距离是必要；太满足会削弱美感， 所以功用距离是必要的。抽象的东西不会是美的， 因为人在空间不能接近抽象的东西。理想的东西人更喜爱， 更乐于追求， 所以美和理想相关。

 

9．为什么艺术发展和经济发展往往不平衡？艰难困苦年代会出现文学艺术高峰，而经济繁荣的年代文学艺术反而会衰落？反映论在此失灵了吗？

 

答：因为美感反映的不是功利， 而是需求， 不是现实中已有的， 而是现实中缺少的――想要而又得不到满足的，所以作为主要表现美的艺术（当然， 艺术还表现崇高， 悲壮等），它往往和现实是不一致的， 甚至恰恰相反。用流行的照镜子式的反映论观点，说艺术反映经济肯定是不成立的， 但是用需求美学的观点看――肯定美反映需求， 这就很自然。

 

10．动物的视听快感和人类的视听快感是否有类似原因？为什么雄性孔雀、鸳鸯、花脸鸭的羽毛那样华丽？自然选择为什么会选择那样的华丽外表？花果的艳丽和鸟雀昆虫的美感（或者说视觉快感）功能相互依存，它们是如何进化的？

 

[1] 翟振明把aesthetics翻译成直感学， 这样，aesthetic feeling指的就是非实物接触引起的各种快与不快感觉或感受。 我觉如此翻译得较为妥当。我建议，把美学局限为研究美丑的学问――它是直感学的一部分。这样就不会发生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