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按曰】：转眼父亲去世就快5年了。如果父亲还在的话，今天就满九十岁了。1995年春天，在我本科毕业前，父亲给我寄来一封家书，感人肺腑，我一直保存着。父亲去世后，我曾想用博文发出来作为纪念，却发现这几十年来搬了好几次家，这封家书已不知所终，甚为自责，甚感遗憾。前些天，父亲的二弟，我的二满满（我家称呼爷爷为嗲嗲，叔叔为满满，这个传统到我这代算是终了了）把他初中同班同学程显华老人写于2010年4月的回忆文章转发给我，看后很感动，音容宛在。在父亲九十冥寿之时，转载于此，以作纪念。

胖哥

胖哥，是我一初中同学的哥。未与其谋面前，同学口中这位年轻骑兵军官，在那明星、偶像非俯拾皆是的年代，是我想象中的偶像，令我常去勾勒、去想象……

1957年暑假，探亲在家的胖哥，某天请我们（其弟的几个好同学）吃“北方水饺”。那时，上馆子吃北方水饺，对囊中羞涩的中学生来说，无异于开“洋荤”。

是时，我们早早去到水饺馆，在门前等啊等啊，时而看看食客进进出出的店堂，时而望望街两头，约莫半小时光景，一个威武的年轻军官从街口大步走来。他腰束武装带，展示军衔的领章、肩章映着夏日的阳光闪闪发亮，马裤两边的耳朵前后摆动，高统马靴叩得地面笃笃响。看他步步走近，我想这也许是胖哥吧？

果然，来人正是胖哥。他一走到我们跟前，就朗声笑着擂他弟弟一拳：你们来多久了？咋不进去呢？此时，我趁机注意看了看他。其实胖哥并不怎么胖，他个高、肩宽、魁梧、健壮，大沿帽下的四方脸，神采飞扬，近视镜后面的眼睛充满自信。坐定后，他大手一挥，豪爽地说：今天我做东，敞开吃（那时粮食已开始定量），能吃多少吃多少！结果，同学中最能吃的我才吃了六十多个，他却一盘接一盘地吞下一百二十个（北方水饺个头不大）。末了，他头一扬，得意地嘿嘿笑：还是我是大尉（胃）啊！接着他挽起衣袖，亮出肌肉发达的胳膊，在桌前晃来晃去：来，来掰掰手劲。谁上？你们谁上？我们瞪大眼睛盯着他犹如钢浇铁铸的胳膊，除了傻笑还是傻笑……

次年深秋，我与胖哥又不期而遇。那天下午上完课，我去寝室拿东西，一进门，就见同学（他的战友）铺前坐着个穿军便服的人，因室内光线暗，看不清面容，心想又是别人的朋友，便未搭理。稍后从声音听出是胖哥，我立马热情招呼，可他只爱理不理地扫了我一眼。自讨没趣的我，只好低头离去。刚要出门，他却命令似地把我叫住，拉我去到一僻静角落，劈头就问：他去了哪里？谁去了哪里？我弟弟。为履行对同学的承诺，我说不知道。哼！你们那么要好，会不知道？如是者三。于是他严厉地盯住我，提高嗓门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当时我已沦为被批判的四类学生），你们的思想很危险！……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抓回来！他说得崭钉截铁，紧握的拳头狠劲一挥，使我感到一种逼人的威压。

打那以后，我与胖哥从未见过面，虽然他家就在我们学校旁边。1960年冬的一天，留校改造当了猪倌的我，挑着饲料经过他家林盘，见林里有个人很像胖哥，我正犹豫叫不叫时，他却先叫了我。我挑起担子快步走向竹林，心想该不是又要“审问”我？然而，这次他啥也没问，反而是我问了一些他的事。

眼前的胖哥成了名副其实的“胖哥”。棉军便服裹着的身躯臃臃肿肿，雷锋帽下的脸盘像个大气球，眼睛成了两条缝，一双手像两个大包子，成浅黄浅黄的豆芽色，亮亮的，浸浸的，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流出水来。见了他我不禁惊呼：咋肿成这样了？他却耸耸肩，似笑非笑地打趣道：这哪是肿呵，是“胖”了。你们不是叫我胖哥吗？我就“胖”给你们看看……

原来，那次探亲回去不久，他就转业了。转办安排他去中专教生物（他生物学得不错），他却要深造，自愿返乡为理想而奋斗，谁知高考考得不错的他，却因根不红苗不正而名落孙山。接着饥馑年代接蹱而至，今天稀糊糊，明日瓜菜带，日复一日就成了这般摸样。但，受着物质、精神交相煎熬的胖哥并未消沉，胸中仍涌动着什么，镜片后面一闪一闪的眼睛仿佛在叩问眼前灰蒙蒙的世界……

尓后，我们交往渐多，有时我就利用“职务”之便搞搞克扣，偷偷把“天蓬元帅”们的口粮：麦麸、米糠之类的“美味佳肴”给他送点儿去。然而“好景”不长，大约半年左右我就调去学校修缮队，今天东明天西地挑砖担瓦，接着又去到更远的林场挖地挑粪，之后就没了联系。

虽然如此，好在彼此仍在家乡的土地上，他的点点滴滴总会转弯抹角地时有耳闻。我离校不久，胖哥有幸拉上了架架车，月吃粮90斤，他活出来了；后来胖哥结婚了，俏姑娘不嫌他是“狗崽子”，对他关爱有加，胖哥幸福了。由于世事变迁，后来我也安家了，成天忙于生计，胖哥后来的情况也就不得而知了。

也是后来，在那唯成分论的年代，敢冒天下之大不讳（改名换姓冒充贫农子弟）上了大学，正读研究生的同学也回来了（后来正了名）；不过不是胖哥抓回来的，是他沿着亲情乡情之路自己回来的（回来探家）。由于我无缘目睹他兄弟俩劫后重逢的原始版，以至至今也不知他俩乍一相见，是谁先擂了谁一拳？

啊！倏忽间几十年过去了，真是世事沧桑，岁月如歌啊！胖哥你在哪里，尚能饭否？

2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