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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文学剧本《梦想照进现实——一个女演员和导演的夜话》
黑底渐亮。一只女人的指尖在飞快地摁手机键子。
手机显示屏:醒着还是睡了?
黑色光标在通讯录名单上快速下移,黑掉一个来不及看清的名字。
画面全黑。出片名。
哔一响,手机又亮了,进来一条短信:醒着。
回复:有事和你说。
黑隐。出主创名单。
手机又亮了,一个字:说。
回复:想和你当面说。
黑隐。出主创名单。
也许一下想不到是手机铃声,一个干净、有罐头味的男嗓子很唐突地跑出来一小声一小声认错。
铃声:我是太自私了,我是太自恋了,我是太自大了,女的一给我好脸我就牛起来了……
一只女人的耳朵被手机捂透明。
女声:喂。
男声:电话里说行吗?
女声:电话里说我怕你容易拧巴。
男声:我现在很脆弱,你这一说我都不敢深猜了。
女声:没事,顶多有点糟心。
男声:我糟心的事还少么?
女声:你行,我知道,哪件事也没拦住你呀。
男声:那是你以为。你在哪儿呢?
女声:房间。
男声:我上去。
女声:没不方便还是我过你那儿。我这儿太乱,不能让人看。
男:没不方便。
电话挂断的嘟嘟声。
静场。黑底字幕全部出完。
叮咚,门铃声。
黑底渐亮,这是一间小饭店使用多年的老套间,刷着绿墙围子,沙发、地毯都很旧,书桌上亮着一盏台灯,门漆已经多一半掉色和暴皮,紧下边一排黑鞋印子,最高的踢到门腰那儿,板儿已经踢桥了,下半身合不严了。
男人,从里间一溜小跑出来,脚后跟贴着创可贴,屁股裹着三角裤,背上俩肩胛骨一动一动的。
他把门打开条缝,走廊灯伞脸上。
男:你也太神速了,我还裸体呢。
男人回头,伸胳膊抓起沙发上一条皱巴巴的裤子,立地当间,金鸡独立往裤腿里蹬。
男:马上!
走廊有风,门一点点自己开了。
女人,蹲在门口,头埋在胳膊弯里,一只手向前当啷着,露在门口那圈光里,光卡着手腕,像戴着个金手套,几根手指捏着手机中南海红塑料打火机。
男人拉裤子上腰,吸气收腹勒皮带。
男人架着胳膊没头没脑套圆领衫。
男:好了。
女人站起来,猛一吃光没眼白了,嘴唇也是黑的,脸蛋硌着胳膊印。
女人皱着眉,一手捂着肚子,趟水似的进房间,见到最靠门的沙发立即转腰,一屁股坐下。
女:出门还没事,摁门铃肚子开始疼。
男:有药,但是治头疼的。
女人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泡着烟头的矿泉水瓶子,跟着又摸出一大墨镜。
女:先忍会儿吧,不想乱吃药我。
她又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散了装订的剧本,一电视遥控板,一堆窝了的照片,一条内裤。
沙发的簧已经塌了,女人腾空了就像陷在篮子里。
男人踹了一脚,门才全进了门框。
男:你不舒服就躺那长沙发上去,要不把脚翘茶几上,翘着舒服。
女:我盘着吧。不知道你已经大脱了。
男:刚上床。一堆人刚走。明儿生孩子的戏可能拍不了了,医院不让拍了,说又来传染病了,一病毒又变种了,探视都停了,刚下的通知你说寸不寸?孩子我都借了,一对双胞胎。
男人往女人对面椅子上一坐。
桌上那盏台灯,灯罩像撒过尿有一圈圈锈。白墙照上去以为贴着黄墙纸。俩人脸往前一凑,都跟杏似的。
女:也就是你非要拍那场戏,你是把生孩子当床上戏了。
男:比较人性主要考虑。
女:那个……能说实话吗?我最讨厌电影和电视里面拍生孩子的戏,对着镜头龇牙咧嘴的,这就叫人性啊?
男:抽根我的烟?
女:你什么烟?
男人把烟盒给女人看,一种外省出的无名豪华烟。
女:我还是抽我的吧,烤烟抽不动,原来还能抽,抽了阵儿外烟再抽国烟呛嗓子。
男:中南海还行。
女:中南海还行。
男:你这是点几的?
女:点五的——来根儿吗?
男:前两天抽点一的拧巴了,跟抽空气似的。
女:嗯,我抽点一的头晕。
男人给女人点烟,两人各自深吸一口,静了一会儿,灯下才有点浮烟。
男:还是酒闹的你这肚子,假装有量,本来是不是想灌我,把自己搞大了吧?
女:每个月这时候我肚子都疼大哥。又不是我挑的头。
男:酒不是好东西,你这一晚上就挂相儿了,你瞧瞧你那眼袋,不是小姑娘了咱们。
女:我还算有酒德吧,没骚扰你们谁吧?我已经很控制了,我喝大了还跟人打过架呢。现在已经学乖了。
男:噢是吗,还好啊,就是话密,觉得自己特懂事,特别会聊天,不许别人插话,也不许别人走,和旁边一桌人挨个热烈拥抱。
女:什么人旁边的?
男:我哪知道,住店的?来开会的?一叫就过去了。
女:呵呵,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男:没有,话说得都特别够意思,一点毛病没有,尤其是跟你最烦的那个,就瞧你们俩在那儿交心了。好戏呀,都不过,脑子都倍儿到位。我还想呢,这要我导这场戏,可能就让你们哭了,哭就不对了。我采访一下你啊,你当时意识里有控制么,我拣好听的说,让她以为我酒后吐真言?
女:没你说的那么多心眼,当时是真的,她也不算我真讨厌的那种,一碰杯一下就感动了。
男:要说会演还得数女的,我没见一个男的能演得自己都信了。
女:嘁!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你们不够假。你们那是演的太投入都给自己演成真的了,把自己都给骗了。你想想象你这种演了40多年,跟你搭戏的男的女的有几个看出你在演了?
男:哦,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啊,我可觉得我还挺真实的。
女:你?好吧,越发证明我是对的……
男:不过我觉得你喝了酒倒是挺好的,比平时放的开。
女:真的啊,我一喝酒比较爱往高处走,哪儿高往哪儿站,但是我喝酒从来不断片儿。
男:不会吧……这次您从头到尾没断篇儿?
女:没。中间有少几格的,酒满了,杯子空了,谁喝的?这个过程没有。
男:那你一定记得最后你给餐厅题的词了?
女:我又题词了?我题什么了?
男:您老题什么?您的口号是什么?对我们的总结,喝大了一定要嚷嚷唯恐天下还有不知道的,你想想?
女:男的都是王八蛋?
男:对呀。写在人专门留言的大红本上。这餐厅经理也是缺心眼。
女:那我是大了,代表替我一女朋友题的,我要代表我自己题就说:男的都挺可怜的。我挺同情你们的,活着不容易。
男:好吧好吧,最后一画面是什么?
女:你搂着我脖子,说下一部戏咱们还合作。
男:是你搂着我妹妹,跟我推心置腹:哥,咱们得拍点好戏了。之后全不在脑海中了吧?
女:我没砸店吧?
男:手我已经全攥住了。这一嘴酒精可全喷我脸上了。一点不夸张啊,现在我这鼻子人中周围还杀得慌呢。俩眼珠子,你见过那快没电就剩丝儿亮的手电筒么?就那样。聚着那一捻光问我:你觉你很精是么?
女:呵呵,可能吧,我怎么觉得我喝大了干的事儿都那么眼熟啊,演各种人。
男:你知道啊?一晚上我这酒没大,被你一喷就大了。房间一下扩出好多倍,尽管好像是在广场我还有一心眼醒着,督促着我说:我傻。你已经掉转枪口顶着人经理胸脯喊:你觉得你很精是么?
女:太不好了太不好了。不是人都老说我精吗,这是哪和哪啊,你这时该叫人马上把我弄走。
男:我说的这都已经是安兵杨超举着你往外走了。这时候看出人了,要不是咱们组一帮哥们儿争着承认没你精,你哪能一路笑着离开。
女:我还笑着?我太现了。
男:也不知笑谁呢,笑得那叫一个瘆人。上楼换了4个场工,一人一条腿儿,到门口又坐地上了,死活不进屋,说这不是你家,非让我们送你回你家。你现在去看二处,估计脸还没正过来呢,想开导你,这是剧组。没蹲对地方,你斜么岔儿卧着,他斜么岔儿在你之间,被你一腿蹬脸上,回头是墙。
女:我说我怎么脚疼呢?明天给二处买一年足底,请全组喝可乐。我一不认人了,潜意识里只记得一个家,就是小时候我奶奶那个家。
男:你这潜意识里是有暴力倾向的,幸亏二处骨头还硬,这要蹬着女孩,脸盘就碎了。
女:别说了!再说我找地缝钻进去了,我太不靠谱了。我承认,我是有点儿暴力倾向。冬天一下雪,我就做入室杀人的梦,脸上蒙着毛袜子,一进梦就知道那家路怎么走,一出梦就忘。你没发现我一到冬天,不沾酒了?我还挠谁了?我这十个指甲里都是人皮。
男:以后别再吹有酒德了。
女:不吹了。我这算酒炸吧,我还觉得我都好了呢?
男:当然还不算我见过的最邪乎的。喝不喝水?酒后应该叫水呀。
女:渴。嗓子特别干。
男:我这儿有好茶。
女:茶免了。回去该睡不着觉了。这一分散注意肚子还真忘了。我挺喜欢喝酒的,喝完酒想骂谁骂谁,想和谁掏心窝子就猛掏,但是一喝大了就过了。以后戒酒了。
男:这种誓也不必发,你哪知道以后呀?人还是要交几个坏朋友的,日子就是这样儿,隔几天跟你起一次腻,酒还能随时给自己起个哄。当然酒是坏朋友里比较低级的了,也不能太拿它当朋友,一起玩行,跟它交心不知道给你带哪儿去了——别带着心事喝。
女:行了吧,我没心事,我没没心事儿的时候,我最烦人家老假装知道我有心事儿的样子。最好谁也别关心我,我有事儿我想说我自己就说了,别老假懂事儿。
男:好吧,你牛。不过我现在也一点不喜欢酒了,经常喝一晚上没感觉,越喝越醒,醒得跟鬼似的,要就一杯就过缩儿,直奔晕——恶心去了。酒跟我不亲了。事后胃难受也让我不喜欢。第二天酒还下不去,还在胃里逛荡,反上来剧酸,全是醋嗝儿,打得我咬牙跺脚攥拳头,非得跪马桶抠嗓子眼儿,跟刮宫似的,食道那个辣,那个烧灼,那个不能碰。不过我要喝你这么大绝对第三天见了。你好像还行,这才几小时就起来了。吐了么?还是年轻。
女:吐了。就是起来吐,吐醒的。再躺下后脑勺不能挨枕头,闭眼比睁着眼还晕,整个屋子这么打秋千,只能起来坐着,竖着头。估计你们没走多一会儿我就起来了,一直坐海盗船。现在晕是好点,疼也不是正经疼,是那么个劲儿,一小脑人在里边跳绳。
男:女的是比男的能扛这点比较佩服。我建议你吃片药,能缓点缓点。肚子彻底不疼了?
女:没那么疼了,哪儿都不舒服,它也不显了,我不爱吃药。
男:吃吧,你这么不吃药扛着我跟你说话心里有负担——你起来一下。
男人从女人欠起的屁股下找出一版已经抠了几粒还剩几粒的药片,大脏手指头抠出一片,摊掌心递过去。
脖子一骨碌,全是鸡皮疙瘩。女人咽了药,眼泪也同时下来了,连忙用手擦。
大脏手指头在桌上一堆乱七八糟东西里扒拉出一包纸巾。
女人揪纸巾擦眼角。
女:我怎么那么讨厌自己呀?
男:别这么说,谁都有大了的时候,上次我还不是抱着化妆不撒手。
女:我就是讨厌自己,觉得自己一放开了,特别难看。
男:你这是酒后忧郁症。那不是你,是一漫画。正常时候,你还是挺好一人,大家都觉得你挺哥们儿的——真的。
女:你是说平常的我么?你不是觉得平时我很装么?喝大了出来的那个,才是真正的我。
男: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你会恨自己的。平时大家都装,不装早打出脑浆子来了。社会,就是一帮人在那儿装呢,跟家什么想法不管,见面必须彬着。谁不装,有人找你聊。人类,就是装着装着,才进步的啊——
男人张着嘴,打了个长哈欠。
女:我不是说别人,我是说我自己,我也一直在演一个我自己,一开始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别人全知道,就看我演呢……连喝大了我都还演呢……你懂我意思吗?
男:你太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了。不是我说啊,这可能是你们演员的毛病啊,走到那丢自己觉得由观众跟着你。你不是也看出我演了吗?我在乎了吗?你也把别人想得太真实了,没人要看真正的你,就是要看演出来的你。
女:你说的那是拍戏的时候,那是名正言顺演戏。我是说平常的时候,小明星像小明星,太有钱的像太有钱,勤勤恳恳为别人活着的像勤勤恳恳为别人活着。特别低调不爱张扬的人最难演,我基本没拿准过,也没见谁拿准过,那劲儿太难拿了。
男:关键是你心里写着个“装”字,以为自己不装,现在要演一个装的人了,一打灯把装照脸上了。要说还是你们演员单纯,往社会上那些老油子跟前一站就显出来了。装,不可耻。装得可耻才可耻。我强烈建议你观察生活。某人说他不装,从来没装过,你赶紧上去记住他长什么样,您见到不要脸本人了。某人岁数很大,某人可以原谅,他一定有想装正派但别人强调他装反派,很有必要很糟心的经历。他讲的真正意思是他不爱装反派。再一位可以原谅是这哥们儿是一可怜人,生下来家里就是一台戏,父母是好演员,演员世家。小学老师是著名导演,进课堂就给他排戏,栽培他,然后自己悟性很高,然后很快自己能给自己导戏了,自己找戏给自己演,怎么演努力,怎么机遇好你要好好把握,怎么八十一难,怎么最后认为自己很成功。从来没出过戏的人我必须承认他,演员很伟大。这就是腕儿。这是一境界,也是一幸福,咽气的时候可以非常轻松地告诉周围:我曾经走过。故事是烂故事,全是改编《西游记》。腕儿遇到,你也别聊了,他一定强烈反感表演是可以通过方法完成的表演系老师观点。他一定要你真听真看真经历。而且反对演员跨戏。
女:他那是蒙人的,蒙那些傻帽儿的,他要来这套,那我觉得他太假了。什么都是真的?拍10条哭10条,都是真的?眼睛还怎么接戏呀都成桃了,还不哭死?哭是最骗人的,不懂表演的人才以为会哭就是会演。再说他都是来真的?你要觉得是,只能说明你没看出来,那是技巧,我们学表演的一演就看出来了。
男:好吧,那你们也很幸福,摆明了是演员,假一点没人挑你,不像我,站在这舞台,暗劲使得皮裤衩都撕了,还不能咧嘴,还要绷着,告白观众,一切来自自然,我就是这么一人。
手机响了,是男人的,男人看了看号码,没接,扣过来,让它脸朝下闷在茶几上响。
手机响了两遍没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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