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古时称“抚掌”、“拊掌”。即掌心相对，双手拍击。《诗·大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可以看出，鼓掌的前提应该是“情动于中”。比如在一些喜庆欢乐的场合，人们常常用鼓掌来表达内心的喜悦。

但是，鼓掌一旦进入政治领域，就变得异常复杂。它经常成为一种官场表演术。但凡有讲话经验的领导在大会发言时，总喜欢每过几分钟就故意拖长尾音，加重语气，示意与会者鼓掌欢迎，这既能渲染气氛，就能显示出自己的讲话水平。而会议主持人深谙此道，如果是普通领导发言，主持人就说：“让我们掌声欢迎××讲话”；如果是中层领导发言，主持人就说：“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讲话”；如果是高层领导发言，主持人就说：“最后，让我们隆重热烈的掌声欢迎××讲话”。不过，最深谙此道的是领导的场外司机，他们能根据掌声的烈度、长度判断出是否该发动汽车。

政治领域的鼓掌常常呈现出形式主义色彩。“鼓掌通过”即是显证。有时，一些决议在大会表决时不是采用无记名，而是采用“鼓掌通过”的方式。当主持人说：“请大家对该决议鼓掌通过”，下面一定是掌声雷动，于是该决议就顺利通过，产生了法律效力。这是何等的滑稽可笑!既然是表决，就意味着人们有权赞成、反对或者弃权，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你若不鼓掌，以示反对或者弃权，别人一定会对你投以惊讶的目光，以为你是外星人。所以，“鼓掌通过”表面上热热闹闹，其实是认认真真走的形式，踏踏实实搞的过场，它促长了假民主，践踏了真民主，多么可怕!

最近，我接触到了4卷本的《齐奥塞斯库选集》，开卷阅读，顿时眼界大开。书中的每篇文章不但记录了前罗马尼亚总统齐奥塞斯库的讲话内容，而且还记录了与会者鼓掌的次数和程度。这种“正文+掌声”的编选体例极为少见，最起码在马恩列斯毛选集中很难找到。有好事者做过统计，选集第二本中，共记录鼓掌800次，仅用于记录掌声和欢呼的文字接近万字，占全书篇幅的3%。整部选集把掌声的程度由低到高分为17个等级，分别是：1，鼓掌；2，活跃，鼓掌；3，热烈鼓掌；4，会场活跃，热烈鼓掌；5，长时间鼓掌；6，长时间热烈鼓掌；7，鼓掌，欢呼；8，热烈鼓掌，欢呼；9，热烈鼓掌，全场起立，欢呼；10，热烈鼓掌，全场起立，高呼；11，长时间热烈鼓掌，欢呼，高呼；12，热烈鼓掌，欢呼；全场起立，高呼；13，长时间热烈鼓掌，欢呼；全场起立，热烈高呼；14，全体与会者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起立，长时间欢呼；15，热烈鼓掌，欢呼，历时数分钟高呼；全场起立，在激动人心的热烈气氛中，热烈欢呼；16，热烈鼓掌和欢呼；在代表大会大厅里的全体与会者起立，在热情流溢的气氛中长时间欢呼……欢呼……热烈地高呼……17，热烈鼓掌和欢呼；在代表大会大厅里的全体与会者起立，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长时间欢呼……欢呼……热烈地高呼……这种匪夷所思的等级虽然是编写者的行文措辞，但可以推测出开会时，会议监控者是何等地注意与会者的鼓掌表现。齐奥塞斯库选非常善于书写鼓掌政治学。据《炎黄春秋》杂志披露，齐奥塞斯库每次开会时，官方总会组织一些保安部队坐在前面几排，这些“政治拉拉队”每隔几分钟就在站起来带头鼓掌、欢呼。于是大家也都站起来一起鼓掌、欢呼。这种情况多多少少像当下情景喜剧中的“罐装笑声”。

不过，比起齐奥塞斯库的鼓掌政治学，期大林的鼓掌政治学更为可怕，简直就是一种红色恐怖。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一书中写了这样一件事，在一次政治会议中，便衣警察像往常一样潜伏在与会者之中。诸多环节之后，会议进入最高潮，即歌颂伟大领袖斯大林。歌颂完毕，全体起立，热烈鼓掌。掌声一直持续，人人都不敢第一个停止鼓掌，因为人人都知道有便衣警察在监视着他们。这时，一位造船厂厂长实在支持不住，便鼓起勇气，停止鼓掌，坐了下来。就在这一刻，全场的掌声也奇迹般地戛然而止。一个星期后，这位厂长以玩忽职守罪被判十年监禁。审判结束，法官对他说：“下次当涉及斯大林时，你可要小心，不要率先停止鼓掌。”

鼓掌政治学容易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滋生一种奴性意识，这种奴性有时又会从政治领域转入日常生活领域，不但可笑，而且可悲。有这样一个笑话，说一领导带两位部下去爬山。三人不小心掉入山谷，巧合的是他们同时抓住一根树条，但树条无法长时间承载三人。领导问：“你们谁松手？”悬于一命的两部下答：“不松！”领导急中生智地说：“好吧，我是党员，舍己救人是应该的，你们要好好工作，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好，我的讲话完了！”话音刚落，两部下立即鼓掌，一命乌呼!这位领导简直就是玩弄鼓掌政治学的高手。

鼓掌本是身体的一种常见动作，但一旦进入政治领域，就呈现出形式化、仪式化、等级化，甚至恐怖化特征。这使得我想起了法国思想家福柯的观点。福柯认为，身体是权力运作的场域，“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这真是小鼓掌大学问!

  大观园里的风月男女们赏花吃蟹时，常有掌声响起；梁山泊聚义厅里的好汉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时，也会拍手大笑；花果山水帘洞里美猴王凯旋而归时，众猴子肯定欢呼雀跃。我想，这样的鼓掌才真正是“情动于中”，才真正有一种如沐春风般的享受，因为它没有鼓掌政治学中的虚假做作和阴森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