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北京大学有一位著名教授说，冯小刚的电影是一大“俗”。我有同感，但我想强调的是，所谓的一大“俗”是指冯小刚前期的作品，确切地说，是指《甲方乙方》《不见不散》《没完没了》《大腕》《手机》等贺岁喜剧片。隐约从2004年《天下无贼》开始，冯小刚渐次走出贺岁片的“俗”气，呈现出凝重深沉的风格，这在《集结号》《唐山大地震》《一九四二》《老炮儿》《我不是潘金莲》等作品中均为有所体现。时下上映的《芳华》体现得更为明显。影片仿佛中老年版的《致青春》，唤起了一代人对其残酷青春往事的回忆，让人体悟出那个时代政治对情欲的压抑，个体青春对国家的奉献以及个体被放逐后的漂泊流浪。

情欲压抑

影片开场是巨幅主席像，主席以慈祥的目光注视着身着绿色军服的文工团演员逐个经过他的眼前。其实，主席在凝视文工团演员的同时也被文工团演员所凝视，但这种凝视仅在政治层面，与情欲无关。众所周知，从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前夕，赤色覆盖一切。身体这种深不见底的神秘场域完全被政治意识形态的强大磁场所格式化。情欲被劫持，成为向政治意识形态俯首称臣的囚徒。因为在政治意识形态看来，情欲肮脏不堪，精神纯洁无比；情欲低级渺小，精神崇高伟大；情欲使人无限堕落，精神使人永垂不朽。于是文艺作品呈现出的只是一个个玻璃般透明的无欲身体：男的成了排斥女性的李小龙，女的成了偏向男性的花木兰。

影片的故事主体是军队文工团。文工团里，女的美丽端庄，男的英俊洒满。影片特别注意用柔美的镜头展现女性身体的美：秀美的容颜、迷人的眼睛、红润的嘴唇、修长的脖子、隆起的胸部、白衬衣下时隐时现的肚皮、性感短袜下白嫩细长的大腿……无论是跳舞，唱歌，演奏还是游泳，她们都活力四射，优美的体态中时时飘溢着浓浓的荷尔蒙气息。这是正值青春芳华的身体，是充满无限欲望也让人充满无限欲望的身体，也是那个赤色时代最美丽的景观，最富诗意的画面。

但是，身体内充盈着的欲望左冲右突，只要稍一抬头，就会受到极力打压。假胸事件即是显证。有一位舞台女演员胸部不高，为了显示女性的魅力，用海绵垫了假胸。有一天，她把假胸护垫在户外晾晒。特写、逆光中，假胸护垫迎风飘扬。这本是青春吐芳华的一种美好方式，却遭到了同事们的极大耻笑。作家之女萧穗子恶毒地说：“这是搓澡用的吧？没准儿上面还有老泥儿呢！”隆起的胸部恰似高高的富士山，是女性最具诱惑力的区域，但在赤色时代却成了禁区。

不过最耐人寻味的是“触摸”事件。刘峰暗恋林丁丁很久，终于在自己入党那一天大胆表白出来，并情不自禁地拥抱了林丁丁。可惜林丁丁不但没有接受刘峰的爱意，而且添油加醋地将刘峰的拥抱解读为“触摸”（据说小说最早取名叫《你触摸了我》），痛苦失声地说刘峰是在耍流氓，之后向领导作了汇报。领导严肃地说，部队要烂是从作风上开始的。所谓“作风”，就是对欲望的态度和做法。刘峰立刻到保卫处接受调查。按照阿尔都塞的观点，保卫处属于强制性的国家机器，强行将个体“询唤”为主体。可以看出，保卫处的所有质问都是围绕身体和情欲展开的：有猥亵想法对吧？你摸到了什么？摸到小衣服了吗？更不可思议的是，刘峰因此被下放到伐木连当兵。南疆战事爆发后，他被调入野战军，奔赴前线，最后重伤截肢。这是情欲冲动给一个生命个体命运带来的巨大转折。

影片中还有一个场景也颇有韵味。萧穗子前凸后翘，带着墨镜，仿佛一个港星，风情无边。此时，陈灿拿来录音机，播放邓丽君演唱的歌曲《浓情万缕》：“侬情千万缕，丝丝为了你。盼君多珍惜，愿你长相忆，今生永不渝，今世永不移……”邓丽君歌曲是改革开放时代来临的重要标识。春花秋月，爱恨情仇，直指身体的欲望和情感。难怪陈灿有言：“她一张嘴，我腿都软啦！”之所以腿软，是因为邓丽君的歌曲触动了他欲望的神经。此情此景，是情欲被压抑许久之后的一种变相释放和狂欢。

鲍德里亚说，身体是最美丽的消费品。透过身体这个消费品，我们看到了被压抑的情欲。如果没有这被压抑的情欲，就没有“触摸”事件，影片的故事大厦就可能轰然倒塌，最起码故事的走向要发生重大变化。

青春献祭

所谓献祭，就是把祭品奉献给神灵，以表达对神灵的忠诚和感激，具有显明的仪式性和集体性。在影片《芳华》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个正值青春芳华的生命对国家和民族的奉献。

这种青春的献祭主要体现在改革开放初期发生在西南边陲那场战斗中。为了给前线输送弹药物资，身为副连长的刘峰带领一个排护送骡马驮队经过一片高茅草地时，突遭伏击。尽管人们奋力抵抗，还是损失惨重：运输队37人中，16人阵亡，5人重伤，具有战斗力的只剩16人。6分钟左右的时间里，银幕上血光飞溅，惨不忍睹。喷飞的火龙、炸飞的残肢、如注的血流、勇敢的对射、滚滚的硝烟，随处可见；凄厉的嚎叫声、无畏的呐喊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子弹的呼啸声，不绝于耳。这是血腥残忍的青春献祭，神圣而崇高，呈现出浓浓的悲剧气息。影片对这种战斗戏的拍摄非常用心。六分钟长镜头耗资人民币700万。

战士身陷沼泽一场戏非常有震撼力。一位战士陷入沼泽，刘峰迅速过去拉他。画外音乐，特写，沼泽中战士的手与刘峰的手慢慢分开，最终被沼泽所吞没。之后，几位战士一起将他从沼泽中拖了出来。他浑身泥泞，壮烈牺牲。国家是神圣而崇高的，在危险之际就需要人们挺身而出，做出牺牲。影片的这种青春献祭是那样的残酷，那样的触目惊心。

更触目惊心、挑动人们敏感神经的是那位16岁的小战士石林峰。他浑身被烧焦，面目全非，躺在床上。他以极其虚弱地声音对何小萍说，他想吃果丹皮；他问何小萍如此漂亮，有没有对象；他说他才16岁，是瞒着年龄参的军；他说他不想让年迈的母亲在他死后到墓地上来看他，而让他3个姐姐轮流看他。在此，影片巧妙地将神圣而残酷的青春献祭与世俗的亲情伦理相嫁接，于是直戳泪点，影院里泣声不断。

影片结尾处“独臂英雄”刘峰手持美酒和鲜花来到战友墓地。只见无数的墓碑整齐竖立，冰冷不语，透彻心扉。这是青春献祭的最明显证据。

战争就意味着吞噬、冷酷、杀戮、流血、牺牲。如果说，赤色时代政治意识形态对身体的征用是压抑人的情欲，那么在后赤色的战争时代，政治意识形态直接利用了人的身体，需要在国家危难时刻个体勇敢的青春献祭，这也是一种芳华，一种别样的血染的芳华。影片有一种海报是这样设计的：背景是醒目的猩红色，上面是刘峰身着军装的中景特写，中间是浴血奋战的几名战士，下面是水池，几位身着泳装的性感女郎和帅哥在水边嬉戏……这是典型的后现代风格：将后赤色时代的青春献祭与当下的身体狂欢相拼贴，前者是严肃的，后者是娱乐的；前者是献祭的，后者是享受的。这种拼贴的目的就是吸引更多的观众走进影院，目睹那一代人青春献祭的血染芳华！

漂泊流浪

影片的后半部分出现巨幅可口可乐的广告牌，这与影片开篇处的巨幅主席像形成强烈呼应和反差。如果说主席像昭示出的是赤色压倒一切，那么可口可乐广告牌昭示出的就是全球化进程的加剧和消费时代的来临。在这个市场化经济时代，军队文工团早已在《送战友》的歌声解散开去，各自成为突兀的个体汇入商业的大潮。　

身体是权力运作的场域，是历史的一种铭文。福柯说，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和干预身体，给身体打上各种标记，并且进行规训，使得身体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影片中，刘峰残缺的右肢最让人心碎，这是战争给个体造成的最残酷伤害，也是国家权力在他身体上打下的最明显“标记”。但是到了市场化经济时代，刘峰等人不再被政治意识形态所关注，他们漂泊流浪，各自谋生。

一个很有意思的情节是，退役后的刘峰生活无着落，爱人出走，自己只好在海南贩卖盗版书。有一次车辆被检查站查获，为了疏通关节，刘峰给张队长送了一条香烟，这是流浪个体对强制性国家机器表现出的一种臣服姿态，但国家机器拒绝和谈，执意罚款1000元（刘峰的月收入只有300元）。二者发生强烈冲突，刘峰右臂假肢脱落在地，这令国家机器难堪至极，近乎沉默。影片中，刘峰与强制性的国家机器发生两次关系。第一次是文工团时期，作为强制性的国家机器的保卫处无情地打压了刘峰的情欲；第二次是作为强制性的国家机器的检查站狠心地掠走了刘峰的金钱。前者的目的是要个体归顺于国家主体，后者的目的是把个体推向自谋生路的边缘。

当年体制内的文工团成员如今都在游走于体制之外。刘峰的梦中情人林丁丁嫁到了奥洲，彻底与国家主体告别。后来发富，体态臃肿，苗条不再，这是对当年军中玫瑰的最大讽刺。郝淑雯嫁给商人，成为富婆有了物质却没有了精神，很难跟老公有吃饭的机会。这是消费主义盛行时代物质对精神的强烈掠夺。何小萍的命运也不尽如人意。她深爱着刘峰，最后在边陲小站与刘峰不期而遇。她寻得刘峰的单臂拥抱，这种拥抱是那样凄美，令人唏嘘不已。

影片结尾处在站台的黄色砖墙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谨以此片献给你们和我们的芳华”。此时，韩红演唱的《绒花》高亢入耳：“世上有朵英雄的花，那是青春放光华。花载亲人上高山，顶天立地迎彩霞……”是的，国家政治意识形态有时打压了个体的情欲，有时让个体献出青春的肉体，有时还会放逐个体，不闻不问，任其漂泊流浪。情感与理智，愚蠢与聪慧，卑下与高尚，浅薄与深邃，尽在其中。这或许就是时代变迁对个体命运的影响，也是影片所要表现的主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