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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有两次被鱼刺卡住喉咙。按照大人的说法吃口饭就能把刺吞下去,但我没有一次成功,怎么都感到那根小刺挂在喉咙里。大人又出主意,喝醋能软化鱼刺。似乎有道理,但要生生让鱼刺跟醋酸反应直到软化,那要喝多少醋呢?反正喝两口就酸得不行,再不愿试下去。后来学乖了,吃鱼时小心翼翼把小刺在嘴里剔干净,就没再卡过。
不过,卡鱼刺的痛苦淡忘了也会麻痹大意。六年前,我在家里吃清蒸武昌鱼,吃得津津有味,真心理解毛主席当年提笔写“又食武昌鱼”的感觉。一不小心,隐藏在鱼肉里的一根小刺挂住食道,吞饭,喝水,咳嗽,随怎样折腾,它既不出来也不下去。一直到第二天,堂堂教授只好去医院求助。医生给我用了麻药,把一根有体内窥视和机械操作功能的长管子从鼻孔插进去,伸到食道把那根顽固的小刺取出。那根小刺一头带血,显然是扎在了食管上。
不久,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一批鱼类遗传和育种学家在讨论基因组、转录组、发育和免疫基因表达等等高大上问题。我请教专家们能培育出没有小刺的鱼吗?他们没有一人给我肯定的答复。有的说,那些小刺对鱼的肌肉有支撑作用,去掉小刺会使鱼的游泳受影响,竞争力削弱;有的又说,有小刺的鱼肉才鲜,中国人选出来的主养鱼,青、草、鲢、鳙、鲤、鲫、鳊,都是按自己口味选的,都有很多小刺。
可是,仔细想想,我发觉或许专家所言差矣,因为鲶鱼、黄鳝、黄颡鱼几乎没有小刺,鳜鱼刺少,还有虹鳟鱼,好吃而且刺软。海产的鱼,譬如鳕鱼、黄花鱼,还有比目鱼类,也大多没有小刺。所以,小刺对于鱼类应该不是必须有的结构!
我们称为小刺的东西实际上是鱼类的肌间刺,或者叫肌间骨,与鱼类的主体骨骼系统有着不同的发生过程。鱼类具有中轴和附肢骨骼。中轴骨骼由头骨和脊柱组成,肋骨与脊椎骨横突相连。附肢骨包括鳍骨和带骨,不与脊椎相连。主体骨骼发育经过三个阶段,即膜质期(游离的间叶细胞形成膜质状间叶组织)、软骨期(生骨区产生软骨细胞,经过胶化作用形成软骨)、硬骨期(硬骨细胞进入软骨区,经骨化作用逐渐代替软骨形成硬骨)。肌间刺为膜性硬骨,在发生过程中不经过软骨阶段,由膜质的间叶细胞直接骨化为硬骨,分布于脊椎两侧肌肉隔膜中。在鱼的发育过程中,肌间刺从尾部向前端依次出现;在肌间小刺出现时,其他骨骼已骨化完全。
茜素红染色的透明鱼骨骼标本(照片来自网络)
在鱼类的演化史上,小刺经历了逐渐增多、形态趋向复杂(有的会分出枝枝叉叉,扎到喉咙里麻烦大哦!),之后又逐渐减少、消失的过程。在低等真骨鱼类,如鲱形目、鲤形目,小刺较多,而在较高等的鲈形目则完全消失。不幸的是,被中国人选中的主养鱼种都是刺很多的。那些没小刺的鱼一般养殖成本较高,或者娇气不好养,在产量上难以与常见的7大主养鱼相匹敌。
2011年7月Time封面
西方人很会挑食,只吃从海洋捕捞的没小刺的鱼。但是,西方人也承认,靠捕捞是不能满足对鱼类需求的。美国Time杂志曾推出封面文章“The Future of Fish”,指出“我们的海洋将被捞净”,认为应该用养殖代替捕捞。在这一点上,中国人觉醒得早得多。以2011年为例,我国淡水鱼养殖产量为2185万吨,而淡水鱼捕捞产量仅为158万吨,海洋鱼类捕捞产量也只有864万吨。中国占全世界淡水鱼养殖量的三分之二。所以,谁将拯救世界渔业?最有可能的是中国人。不过,问题就出在中国的主养鱼刺太多,这些鱼到了美国没人爱吃,倒带来生态灾难。
中国淡水鱼产量增长趋势(解绶启研究员提供)
怎么办?我认为,中国科学家应当拿出当年攻关杂交水稻制种技术的智慧和勇气培育无小刺主养鱼品种。这并非小题大做。在中国人的食谱中,动物性蛋白营养有三分之一来自于鱼类。所以,鱼类的品种改良和养殖问题是实实在在的国计民生问题。
鱼类遗传学界有一位叫罗琛的侠客,要么像我一样曾深受鱼刺之害,要么深切体察老百姓被鱼刺卡喉之苦,毅然带领团队选育无小刺草鱼突变体。我在今年1月的《科学通报》看到这个团队的报道“生长发育正常的无肌间刺草鱼突变体”,觉得眼前一亮,好像见到当年袁隆平在这份刊物的论文“水稻的雄性不孕性”。他们通过人工诱导雌核发育纯合二倍体使突变基因的性状得以表现, 筛选到无肌间刺草鱼突变体,观察到无肌间刺突变体的脊椎、附肢和整个形体都正常,生长和运动也没有异常。这样看来,肌间刺并不是草鱼身体支撑和运动所必需的,其发育有不同于脊椎骨和附肢骨的遗传调控机制。因此,用现代生物技术有可能培育出淡水主养鱼类的无肌间刺品种。
我拿着这篇文章问鱼类遗传学界众大侠和少侠们,你们怎么看?结果发现其他若干团队也在悄悄开展无小刺鱼的选育和小刺发育的分子机理的研究。但是,这种研究没法得到官方的资助,只好用其他项目结余经费或者挤占其他经费自行开展。先不说挤占其他项目经费是怎么回事,最值得关心的是,这种老百姓最希望做的研究为什么偏偏难以得到官方的资助?原因大概有三个方面。第一,没谁能预期何年何月选育出无小刺鱼种,申请书难写,写了也没人批;第二,即使有谁得到一小笔经费尝试一下,做个三五年不见无小刺鱼选育出来,官员也就失去了兴趣;第三,不能对同一项目进行重复支持,如果某人获得了支持,那么其他人不能以同一理由获得批准,而这个得到支持的人做不出来,别人就更难有机会干成这件事了。
其实,当年袁隆平研究水稻雄性不育性,搞杂交水稻,又何尝不是在做一件难以计划的事情?摸索多年才想到寻找野生稻雄性不育株,之后大海捞针般找到梦想中的“野败”,与栽培稻杂交,开始得到的却是增产稻草不增产稻穗的“傻大个”。老袁是幸运的,那时的湖南省和国家科委领导像探索革命道路一样坚定支持他在科学上的探索,最终才成就了中国杂交水稻的伟业。
我想,今天的遗传育种手段要比当年丰富得多,研究队伍也强大许多倍。袁隆平先生刚出道时只是湖南安江农校的一名青年教师,而现今的队伍里教授、博导、海归数不胜数。对于关系国计民生的科研目标,如果因为探索性强无法从重点研发计划、重大专项渠道支持,也得不到自然科学基金支持,更不可能得到企业支持,那么,为什么就不能设计出更加灵活、更能接受风险的科技计划给以支持呢?如果同时给十个团队以持续支持,让他们分头探索无小刺主养鱼的育种,哪怕只有一个团队最终取得成功,那也是十分值得的,也是老百姓所乐于看到的。
中国总要在科技方面做几件原创性的事情使世界受益。或许,很多年以后,中国人培育的无小刺主养鱼将成为对世界的又一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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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9 0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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